第九章 黑白底片
慕珩来来回回徘徊了好久,终于咬牙敲开了那扇门。门里的女子眼皮掀也不掀地问:“你是……?”
极轻浅的两个字,在慕珩脑子里却恍若雷霆万钧。她不认识他。林漪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唔,也是。不过匆匆两面之缘,又隔了三年有余,谁还会记得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长相。失落什么呢。说到底,是自己傻。慕珩僵了僵,说:“林漪。我是慕珩。三年前的那个冬天,e城火车站,幸福路12号,你……有印象吗?”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e城火车站。
林漪站在月台上,看来了又去的列车。那是一处独特的风景。那些风尘仆仆的脸上,或者嫣然微笑,或者紧锁眉头,或者畅然开怀,或者无奈萧琐。无论是站在哪一个角度观赏,林漪都觉得他们的故事里弥漫着幸福的味道。有人思念,或者思念某人,有人可等,或者等待某人,心里若还有一丝挂牵,便有着整个春天。
有站台工作人员注意到了她,上前,说请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
候车室又涌出大片大片的人潮,汹涌过来,霎时将她和那人裹在里面,挤挤搡搡地抽不出身来。夹在人群之中一再被左推右挡,林漪却固执地没有丝毫挤出去站到开阔清静的边上的意思。脚下的方寸之地,就是她戍守的城池。她笑着。她目光没有看进周围的任何事物,仿若只是漂浮在一张虚无的底片上。
有粗野的手推过来,差点把她推倒。
林漪趔趄地退了一步,再度上前,根本无视那只手的主人。
粗野的手再度伸出,还夹杂着很难听的喝骂。那人突然扭住那只手,说先生,请到那边排队。
引导人潮安定秩序本就是站台工作人员的职责,林漪很清浅地道谢,目光并没有在他脸上多做停留,对她而言,他也不过是底片上一团模糊的影子。
那列车驶过,林漪还在原地。她在那里站了一天。整整一天。想岁月里的某段记忆。日影西沉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心跳却仍然停在刚刚那方寸之地,再也带不走。
后来她上了一辆公交车。车子很挤。透过车窗忽然恍惚看到一个远远的熟悉的背影。她喊,停车。没人理她。她又喊。售票员不耐烦地厉声嚷嚷,说这里不是站台,不能停,到下一站了。她说好,车窗打开,让我跳下去。一车的人都哑然失笑,说这威胁可真够新鲜的。她是认真的。就那么隔着两个人,探身把车窗打开,随手把包扔了下去,跟着做出把自己也扔下去的姿态。没有任何的犹豫。公交戛然停下。她下车,甩了两张百元钞票给售票员,说抱歉,给你交罚款。
她匆匆捡起地上的包,不要命似的冲过来往不息的车流,闯到马路对面,将正在行走的一个男子拉转过来,怔怔地看了半晌,放手,坐在了街边的椅上。男子离去。她不自知地流泪。身边却坐下一个人,自然而然地问她你没事吧。是车站帮了她的那个工作人员。
他说我碰巧路过。一语既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那个理由蹩脚得很,也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无声地笑了笑,说那个刚刚我恰好跟你乘一辆公交我是很好奇就跟过来了,他说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的。她说不用解释我相信。他一看就是那种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笑,他说那样的笑看上去太寂寞,好像就算是被所有的人包围,也沾不上一丝温度,他说你笑的时候脸上写着拒绝,拒绝一切带着暖色的事物。他说你何苦要这么委屈自己?
她说,委屈吗?不。人生其实很短暂,弹指一挥间就已经老了,可是曾经的回忆,曾经的美好,已足以氤氲一生。
你在找人?你的恋人?
我在找我自己。我把自己弄丢了,找到他,才能找到自己。刚刚我以为我找到他了,原来没有。我在抚摸一张行将暗淡的脸,很怕,怕在找的路上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怕终有一刻会忘记了他的轮廓。
如果,你一直都找不到他呢?
远古的时候,有一种鸟,春天的时候在南方的庄园中快乐的飞翔,秋天的时候便飞到更南的地方,但只要春天一到,它就会回来。回来后它只寻觅它以前的巢,如果它的巢不见了,它也不换,也不筑,就默默的围着旧巢的地方飞着,直至累死。我就是那样的鸟。她说你该回去了,喜欢一个人是一种责任,说过了便要负责,好好珍惜吧。
他很讶异,不知道她怎么会清楚他有喜欢的人。她指了指他的钥匙圈,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大头贴坠子,是他跟一个女孩子的合照。他讪讪地问你不觉得我是我是登徒浪子。她说你有一双澄澈的眼睛,我也曾经有过,只是,它丢进时间里很久了。
他说,我是慕珩。
林漪没有挽留他,也没有告诉他她的名字。不过是路人而已。
再见大概是在十多天之后,她办完事要离开e城,当天却没票了,只好订了次日的。那是客流高峰期。旅店都客满了。她几天没怎么合眼了。一路问过去。终于问到一个愿意她留宿一宿的女孩子。
幸福路12号。女孩子请她进去。她看见慕珩。他跟那女孩子合租。他们是男女朋友。她笑笑,说你们也不太方便,我还是另找地方吧。慕珩急了,他说没有不方便。女孩子诧异了。她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慕珩。她说非常感谢在火车站你的帮忙,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对每一位旅客都尽心尽力。只是,现在不是上班时间。那女孩子就是夏紫陌。夏紫陌心里一定是惶恐的,可是看了看夜色,却还是不容置疑地阻住她的脚步,说留下吧姐姐。很善良的女孩子。
收拾碗筷,擦桌子,拖地,那晚夏紫陌拼命地劳动,一刻也不愿停下来,甚至,下午才换上的衣服都又脱下来洗了两遍。终于走进房间时,林漪看着她,说你放心。夏紫陌脸羞得赧红,被她一言戳破了少女心事,嘴上却不肯承认,说放心什么?姐姐的话,紫陌不懂。她笑笑,跟夏紫陌说明天我就要离开了,这个城市大约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她说你是个好女孩儿,姐姐祝你跟你的男朋友一生幸福。
姐姐,你要往哪儿去?
或者天涯,或者海角,我也不清楚。
夏紫陌被她吓到了。她说,别说是你,我也觉得自己很遥远。是的。我丢失了我自己。但我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我的灵魂找不到家了。所以,我要找一个人,找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温暖的那个人,我找他,就像在找自己一样,就算,永远也找不见他的影子,永远也等不到他的消息,只要还在找他的路上,无论有多虚无飘渺,我都可以感觉到,他隐隐的热情一直都在温暖着我早已没有温度的躯壳。我的人生,早已毫无希望地步入绝境,我只是,用无休止的行走与想念,企图打开一扇窗,企图那刺不透的漆黑天幕上能漏下一丁点的光亮。
她一直在路上。记不清多久没跟人交心。那晚却跟夏紫陌说了很多话。那女孩子笑起来特别温暖。没有人能在那样暖暖的笑容面前竖起坚冰。她很喜欢那女孩子。明亮而不咄咄逼人。
夏紫陌目光落上她手中的纸,说姐姐,你是在写给他吗。
写给他,或者,更多的,是写给自己。没有他的日子,世界荒芜成一粒沙子。所有的阳光与鸟语花香,住不进来,我的眼底,是一脉永恒的荒芜与黑暗。只有,拾笔跟遥远的他说说话,我才恍觉自己还活着。就那么写啊写啊,写着大概永远只有我这么一个读者的文字。
夏紫陌听得伤感。那女孩子想劝慰她。浑然忘记了对她跟慕珩的感情的担忧。很善良的女孩子。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她在火车上,隔着打开的窗户,对上着班的慕珩挥手,说请你珍惜,好好待紫陌——
林漪在太阳穴上敲了敲,皱着眉努力回想。这些年除了她要找的那人,其他人或事都单薄成一张黑白底片,很难有印象。她对着他上上下下打量,费了好半晌,终于想起他是慕珩,想起那个笑容暖暖的女孩子夏紫陌,
“……是你?进来吧。”
她把慕珩让进去,倒一杯凉白开给他,说你坐着,我得收拾东西,我订了明早的火车票离开。这是我租的房子。一个月。房东很好。你需要续租的话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对了你女朋友呢。夏紫陌。很乖巧善良的女孩子。让谁都觉得亲切。
“我们分手了。那是几年前的事。”
他说世界上最难以捉摸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某一刻以为可以地老天荒的人,有时候也会在某一个转角遭遇断点,某一刻以为毫无相干的陌生人,有时候却会在后来的时光里变成重要的存在。我原以为心被自己牢牢地操控着,可是谁又知道,原来它是最狡猾的背叛者。把自己搞得忐忑不安的是它,让自己痛悔不及的也是它。明知不能却身不由己地越陷越深,迷失自己。连秋风都吹不醒。
她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笑了。
笑得跟以前一样淡然,明明脸上笑意微微,却似不带一丝温度,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原来还是因为我。”林漪漠然地伸手取回了她刚倒给他的凉白开,泼在地上,她说,“对不起,我这里不欢迎你。”
“我没别的意思。林漪。我只是……我这三年一直在找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找你。想找到你。不然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懂我意思吗?……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慕珩站起来,话说得又急又快,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乱七八糟的手势,除了把自己的心焦与慌乱表露无遗之外,似乎什么意思也没表达明白。
“我懂。但是,其一,你辜负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其二,你了解我吗,知晓我所有的兴趣,明白我所有的举动,清楚我所渴求的东西吗?还是回到你的生活里去吧。”
她说:“慕珩你找我,可是你知道我——林漪——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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