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预知
暮色四合,流水淙淙。
阔大船舶上,着石青色短襦窄裙的侍女掀开了遮风用的幔帐,弯腰进了船舱。
舱内宽敞明亮,四周都置有青釉莲台承托起的烛灯,鎏金小铜炉里燃了助眠的香,虚合灯影在云母屏风上映勒出一道窈窕的影子。
她绕过屏风,又撩起了花鸟金绣的纱帐,挽着云鬓的少女静静伏于桌案上小憩。
朱红色方领短襦衬得她肤色愈发白腻,十二破的涧色裙铺散开来,身姿柔美,绿绫夹帔帛披快要从肩膀滑下去,露出霜雪般的后颈。
被走动的脚步声惊醒,少女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明,并无睡意。
“娘子醒了。”
青若随手放下铜盆,跪坐在榻边绞了帕子给少女洁面,浸了薄荷叶的帕子敷在脸上温热舒适。
“青若,我睡不着。”
谢明秋圆钝的杏眼微微挑起,双眸隐含委屈地看向她。
青若抿唇轻笑,并不言语,从红栎木妆奁里捡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贴金蚌盒。
“我们都赶了好多日的路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到长安?”
“约莫还要一日。”
青若垂首拧开蚌盒,从精巧器皿中挖出一块凝脂般的香膏,嘱咐:“娘子抬头,长安不比扬州,您若是出门千万记得戴好帷帽。”
谢明秋虽不情愿,还是含糊应了一声,乖觉地抬起脸,任由她在自己脸上折腾。
小娘子刚刚及笄,脸颊丰盈秀美,于灯下窥其容,云鬓雪腮,眉如远山,眉心一点朱砂般的红痣,华容婀娜,恍若仕女图中走出的神女。
芙蓉不及美人妆,再贴切不过。
见谢明秋兴致缺缺,青若主动寻了个话头:“早就听说长安城繁荣富丽,我还是头回来呢。”
“长安啊,的确是个好地方。”
只是这种群狼环伺的地方,不来也罢,谢明秋面对铜镜,托着腮打了个呵欠,默默在心里接完这句话。
“谢大人被封为转运使,娘子该宽心些,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青若慢慢解开绑在她发髻间绣着缠枝纹的红色丝绦,一根根缠好放进妆奁里,手心下的乌发犹如流动的锦缎。
不由得感叹道:“商贾一行虽然富庶,却遭人非议。”
“从前在扬州,那些个奚落过娘子的破落门户,如今看到谢家得势了,便巴巴地献殷勤来了,好生可恶的小人嘴脸。”
士子儒生轻视商贾是常事,在扬州时,谢明秋只不过是婉拒了一桩亲事,那求亲的士子便恼羞成怒,暗讽她一个商户女也配眼高于顶。
流言既已传开,谢明秋一不做二不休,托一位善填词的琴师,将那士子流连楚楼秦馆的事抖搂了出去。
省的又去祸害其他小娘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当她是个好说话的,想到这里,她冷笑着垂眸。
只是祸福相生安危相易,她们这番入京,恐怕长安城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青郡谢氏一脉在前朝是富甲一方的大族。
前朝覆灭后,为避灾祸,以谢明秋的祖父,即当时的家主谢岸为首,渡船南下,临水而居。
关中作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被瓜分殆尽。兵马锐甲过处,无不战火飘摇,生灵涂炭。
谢岸于扬州城大量增设改进转运仓,雇漕族,建船只,掌控了江淮一带的漕运。
当时的定王,也就是现如今的天子景德帝,能够一路势如破竹攻占长安,离不开谢氏源源不断提供的军粮民食。
正值而立之年的景德帝极具胆量与气魄,政治上选贤任能,大刀阔斧整顿朝政,国富兵强,花费数十年逐步收复了失地。
可谓是八方来朝,太平盛世。
彼时跟随天子击退北方游牧民族的军将无一不封官做爵,而谢岸却在这时拱手奉上江淮一带的漕运重事,在天子百般劝说下领了一个闲职,回扬州城养老去了。
青郡谢氏重拾旧业,扬州濒江近海,是贸易要地,商胡蕃客往来不绝。
由番夷运来的珍贵珠宝药材,往往要经由谢氏名下的船只,漕运快马,络绎不绝地运往都城。
有了天子的庇护,江淮大半产业都在谢氏名下,虽无实名,但和皇商也并无区别。
此番北上,只因谢明秋的阿耶,也就是如今的谢家家主谢逢令,被天子钦点为户部侍郎,度支盐铁转运使。
圣旨一送达,谢逢令当天便携夫人动身,赶往长安赴任,其家眷随行。
谢明秋习惯了江淮的烟雨楼台,乍一离开,有些不服水土,一路上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这才途中延误了些时间。
牙白色幔帐被风掀起了一角,本就微弱的烛光被搅的岌岌可危,青若侍候着小娘子睡下,替她掖了掖被角,才放下纱帐,用铜炉捻灭了几簇灯芯。
厢房瞬时昏暗下去。
夜半,万籁俱寂,江水翻覆的声音便愈加明显,搅人清梦,侧卧在床榻的谢明秋睡得并不安稳。
在梦里,谢明秋被船舱外的风浪声惊醒。
她出了一身冷汗,意欲起身倒杯茶喝,才寻到茶盏,便与黑暗中的一人对上视线。
琉璃杯盏被她失手落地的同时,雪亮剑刃划破了少女细嫩的喉咙。
锋利剑刃轻而易举剜断人的脖颈。
她甚至连一声呼救都没有发出。
梦中被割破血管的锐利痛楚仿佛仍存,谢明秋蜷在被褥间,眼睫轻颤,下意识地咬住舌尖。
微弱的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她满身冷汗,终于从梦魇中脱离。
谢明秋没有睁眼,手臂悄无声息滑进枕下,冰冷的箭杆触及手心的同时,她才冷静下来,握紧了阿耶送她的袖剑。
黒籁夜里,黒巾缚面的精瘦人影缓缓行至床榻间,撩开了一点轻柔的幔帐,小娘子睡得面庞红润,呼吸绵长轻缓。
如同阴冷的毒蛇,那柄冰凉剑刃慢慢逼近少女细嫩白皙的脖颈。
锦被下,谢明秋的手指已经紧紧压在蝴蝶形状的拨片上。
只要这人有伤她的念头,她便会松开拨片,用箭筒对准敌人的咽喉。
她少时曾随阿兄习过几年武,不算精通,但尚能自保,且不说这支箭镞上涂有剧毒,十步内便能悄无声息取走人性命。
即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法保证自己性命无忧,她也要拉个垫背的。
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那人于黑夜中窥视着“熟睡”的少女,确定她没有清醒的迹象,才蹑手蹑脚放下幔帐。
谢明秋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人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取她性命。
隔着朦胧幔帐,她看到那道瘦长人影停在了舱房角落处的黑漆嵌螺钿小桌前,双手在桌背面摸索着什么。
离得太远,烛火也不很盛亮,谢明秋看不清这人到底在找什么,一时有些心浮气躁。
他要找的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护送她进京的行船上。
宁愿冒险杀害朝中官员之女,也要拿到手的东西,绝非善物。
谢明秋已经可以确定,她被牵扯进了朝廷争端,梦里自己就是那被牵连致死的冤大头。
思索间,那人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方方正正的盒状物被他塞进了衣襟里。
他往谢明秋躺着的床榻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意欲离开。
瘦窄的黑色背影毫无防备的对着她。
好机会。
谢明秋撩开一点幔帐,扶着榻坐起,手臂伸直,松开了一直紧按着的蝴蝶拨片。
与此同时,黑衣男子察觉到身后微弱的动静,仓皇抽出腰间剑刃,却为时晚矣。
袖剑的速度远胜于他。
紧接着是箭身没入皮肉的轻微嗤声,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从把他刺了个对穿的箭镞上艰难移开目光,只看到了少女踩在地面的雪白光足。
谢明秋赤足站在地上,顾不得披件衣物遮寒,连忙半跪在已经没了气息的男人身前,在他浸满血的襟衣前按了几下,掏出一个乌木方盒来。
船舱外响起密集稳沉的脚步声,间杂有青若焦急呼唤她的声音。
想是方才的动静引来了侍卫。
待看清厢房内境况,青若犹如被扼住喉咙的雀鸟,用手狠狠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声。
小娘子披头散发跪坐在贼人尸身旁,面庞惨白,藕色诃子在敞松单衣中若隐若现,阔带也散开来了,裙面被血迹染的脏污。
砰砰砰——
一道粗犷的男声自舱外响起:“谢娘子可还安好?”
谢明秋竖起食指,抵在唇前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动作自然地把木盒收进妆奁里。
青若愣了愣,如梦初醒般高声回复道:“娘子没有大碍,只是要劳烦王都尉稍等片刻。
“娘子自便。”
说罢,脚步声渐远。
这般深秋长夜,谢明秋迟钝地感觉到冷意,在青若的侍候下换下染血的衣裙,取之以轻便的翻领窄袖襦衫。
舱外,已是晨光熹微。
晨间露水重,王揽鼻尖发痒,忍不住搔挠了两下,没什么精神的小眼睛看向立于他身侧的蔺小将军,禁不住暗自比较。
同样的官服,他穿上是虎背狼腰的武将莽夫,而蔺效寒则是长身玉立,肃肃如松下风。
一身款式简练的绯色窄袖圆领袍,白玉革带束出劲瘦腰肢,黑色长靴包裹着的双腿笔直修长。
身姿挺拔的少年抱剑而立,垂眸敛眉,专心致志地用布帛擦拭剑刃处的血迹。
他眉眼生的俊秀,侧脸如玉般白净,自带一段凌厉的风发意气。
宽阔的甲板上,横七竖八卧着十几具尸体,脸上的黑布已经被刀撕开。
令人不适的是,那些黑衣人的身体均是矮小细瘦,孱弱似孩童,脸却截然相反,说是人,却更像是干皱的树皮。
谢明秋掀帘出船舱,正好见到这一幕,看了一眼便迅速挪开目光,自然而然本就不甚舒服的胃差点又开始作乱。
“承蒙王都尉搭救。”
“谢娘子言重了,职责所在。”
见少女对自己屈膝行礼,王揽急忙拱手回以一揖。
跟在他身边的部下也都是正值青春的少年郎,不少都出自名门世家,均是知慕少艾的年纪。
长安城民风淳朴开放,有尚美之风,自谢明秋出来,那些个灼热目光便时不时朝她投去。
小娘子身段玲珑,新梳好的乌黑发鬟斜堕于一侧,黑色长靴,榴花色襦衫越发衬得她面庞娇艳雪白。
抬眸大大方方看向他们时,这群小郎君反而羞赧起来,目光躲闪着垂下头。
“谢娘子的手受伤了?”
一道清亮嗓音猝不及防响起。
蔺效寒立于不远处,定睛看着她指缝间残留的血迹,长眉微挑。
眼睛真够尖的。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谢明秋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面不改色伸手,晃了晃手腕,“不是我的血。”
王揽一愣,前行一步撩开幔帐。
已然僵冷的男人尸身仰倒在地上,松落的黒巾下,是一张苍白普通的,毫无辨别力的面孔。
漆黑长靴缓缓踏近,蔺效寒单膝跪地,握住没入尸首胸口的箭杆,用力抽出,令人牙酸的皮肉闷嗤声中。
他看清了箭镞上雕刻的字,颇有筋骨的,小小的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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