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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疑案


不待众人提疑,谢明秋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示意他们看自己手里握着的袖箭,手掌大小的一把银制箭筒。

        “这是我阿耶托人为我制的,箭镞上涂有药粉,遇血即融……”

        她语顿片刻,笑吟吟看向王揽:“当时情况危急,贼人又不止那一个,若不是都尉及时搭救,恐怕我便要命绝于此。”

        “谢娘子可曾习过武?”

        “……尚能自保。”谢明秋迟疑了一下,不明白他的用意。

        “是这样。”王揽环顾四周片刻,问:“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可以。”

        *

        舱房内。

        行船上的仆从都被遣散出去,舱房里还燃着安神用的冰薄荷枝,屋里的血腥味也被驱散的差不多了。

        “这位是蔺家的二郎,蔺效寒。”

        王揽拍了拍那蔺郎君的肩,在少年流露出不悦前及时松了手,“蔺二,这便是谢少卿的妹妹,你们在一处共事,他应该与你提起过。”

        谢明秋闻言,倒没那么拘束了,面上取而代之是难以掩饰的欣喜,连带着语气都软和下来,“蔺郎君是我阿兄的同僚?”

        他的长兄谢同涯是去年入的京,担任大理寺少卿,掌刑狱案件审理。

        因才上任,仕务繁忙抽不开身,只能得空了往家中寄封信。

        说不惦念,那是假的。

        他与谢同涯关系不错?蔺效寒嫌恶地敛起眉,下意识地想要呛回去,朝堂里有谁不知他与谢同涯不对付,共事时不起争端就很不错了。

        话到嘴边,却又变了。

        “我们的确是同僚,但是交情不深,我只知道他有位在扬州的妹妹。”

        这话倒不是胡编,他与谢同涯确实是交情不深的同僚,只不过见面时会互相冷嘲热讽罢了,知晓谢明秋的身份,也并非是从谢同涯那里得知。

        他也没说是从谢同涯那里得来的消息,左右不算骗她。

        谢明秋这才放下戒心,替他们倒了杯茶。

        “既是阿兄的同僚,又救了我们,都尉不妨说说想让我帮你们什么忙。”

        王揽面色一喜,与蔺效寒对视一眼。

        “不瞒娘子,我们是奉天子之命,追查一起牵扯甚广的凶案。”怕她不信,他从腰间的鱼袋中掏出个深青色的鱼型铜符。

        翻转过鱼符,果不其然看到了王揽二字,京兆府折冲都尉。

        “前日傍晚,万年县衙接到一妇人报官,称自己未出阁的女儿失踪了,这位失踪的董娘子是在南下回扬州的途中失踪的。”

        “从长安到扬州约莫要两个月,董娘子临行前称自己抵达扬州后,会寄信给母亲报平安,不料,逾期半月都没有信寄来。”

        “董夫人起初因为是女儿玩心重,忘记了回信,便差遣快马赶往扬州城的母族,询问女儿近况。”

        “不料,董娘子并未进扬州城,通过官府勘验行人公验的记录来看,董娘子行至罗州后,便再没有离开,其奴仆也不见了踪迹”

        即便如今是太平盛世,却惠及不到偏远地区,律法虽严苛,但只要有利可图,仍有人铤而走险,岭南郴州的人牙子也因此猖獗一时,地方官员数次管束,也没能杜绝。

        听到这里,谢明秋神情沉郁下来。

        被拐的女子,多是被发卖至富庶府邸为奴仆,相貌俊秀者,很可能被挑出来卖到风尘场所受尽苦楚。

        离董娘子失踪已过去一月,在罗州城中搜寻一名女子,犹如大海捞针。

        厢房里虽燃有平心静气的薄荷枝,谢明秋却心绪难平。

        想到那与自己相似年纪的小娘子此刻不知道身处何地,一贯冷静的她也急躁起来:“要我帮什么忙,都尉但说无妨。”

        “谢娘子是性善之人。”王揽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说出他们的目的,“我们想请娘子随我们去罗州城的安源村。”

        “安源村……这是什么地方。”谢明秋问道:“莫非是你们查到了董娘子的踪迹?”

        王揽语顿片刻,语气艰涩,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并非如此。”

        厢房陡然安静下来,袅袅茶香仿佛也随着这冷凝气氛而沉寂下去。

        从刚才起就始终保持沉默的蔺效寒突然开口:“失踪的女子并不只有董娘子一位,我们查了罗州各个县衙累积的案子,半年来,仅仅是记录在案的失踪人数都达到了三十余人。”

        半年间,这三十四位平民女子的失踪,没有在这太平盛世激起一丁点水花。

        谢明秋愣住,一股彻骨的寒意流窜至四肢百骸。

        “这是从县衙搜集到的信息。”蔺效寒起身,在桌面上铺开一卷麻纸,漆黑墨痕排得密密麻麻。

        他快速扫览着字迹,然后从中准确找到一个名字,指腹停留在那两个字下。

        佟玉,罗州桡县生人。

        “佟玉是县里远近闻名的绣娘,失踪前,她曾和妹妹说过要去一趟安源村,没有提及要做什么,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佟玉的妹妹和丈夫在她失踪后,去安源村一家一户地问,在罗州城张贴告示,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直到官员之女董娘子的失踪,这桩不为人所重视的旧案,终于得以拂尘。

        蔺效寒:“安源村的村民古怪之处颇多,尤其是对外人很警惕,董娘子并不一定在安源村,但这个村庄,很可能和她的失踪有关。”

        他们需要捏造新的身份,来尽可能降低村民对他们的警惕性,如果安源村真的和失踪案有关,谢明秋就是帮助他们顺利潜入村落又不受怀疑的最优选择。

        一位贵族少女,对村民来说不存在任何威胁,而她身边身强力壮的奴仆,也会对村民起到震慑的作用,使他们不敢觊觎。

        王揽的部下里不乏武功高强的女子,但她们身上难以忽视的肃杀之气,是无法掩藏的,如果引起了村民的戒心,计划便会功亏一篑。

        只是思索了片刻,谢明秋便应下了请求,她做事向来果断,当即便差遣几名奴仆乘另外的船继续赶往长安,捎口信给爷娘。

        青若虽不赞同她的做法,却清楚她家娘子是极执拗的性子,便也没有再劝阻,只央求自己也随行。

        船行不过半日,日落前,他们抵达了罗州城。

        夜色渐深。

        繁茂树影黑压压笼下,染了墨色的浓雾般,慢慢吞没了一辆慢悠悠行驶在窄道上的青顶马车。

        和往常没有区别,相同流程的检查,锁好村里集体使用的牛棚,刘麻子动了动发僵的双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借着月光,他从贴身衣物里掏出来一枚圆滚滚的青玉配饰,镂空样式,质地润泽,是块好料子。被他用一根红线穿了起来,挂在自己脖子里。

        都说饱暖思□□。

        刘麻子饭前喝了点小酒,眼前总晃过女人雪白的臂膀,渐渐地心猿意马起来。

        忽地,他被一阵清脆铃响惊动,打了个激灵,瞪大眼看向前方。

        青色毡顶的马车缓缓驶来,行驶间,帘遮上的流苏晃晃荡荡,金铃也随之作响。

        不知道是不是刘麻子的错觉,他还隐约听到了谈笑声,从围得严严实实的车厢里传来。

        待马车行近,他才如梦初醒般,握了棍棒走向前。

        驾车的男人身高八尺,面目黧黑,生了两道固执的乱眉,身高体壮,像是个练家子。

        想起村正对他的再三嘱咐,刘麻子心道不好,误以为是来挑生事端的泼皮无赖,下意识地举起棍棒横在身前,“你不是安源村的人吧,瞧着眼生。”

        黑脸男人支吾半天,木讷道:“不是,我们不是坏人……”

        “这位郎君,我家这仆人嘴笨,你莫怪他。”一道高挑身影从车厢掀开帘子,一跃而下,离远看,身姿挺拔如松,可惜竟是个脸上带疤的少年。

        白辜负那双清亮的眼睛。

        大跨步走到刘麻子身前,少年动作熟稔地从腰间取下钱袋,塞进他手里,陪笑道:“请您行个方便,帮我们找间干净屋子休息一夜。”

        掂了掂钱袋,刘麻子态度一转,笑眯眯地盘问:“你们打哪来的?”

        “从长安来的,我们是要南下回老家扬州。”少年微微偏了偏头瞥向身后被帘子遮挡的车厢,无奈地压低声音道:“这不是天色太晚了,我们娘子嫌睡车里不舒服,刚刚才闹过一场,实在没办法了。”

        “只要能腾出空房间给我家娘子,银子什么的不是问题。”

        少年说的诚恳,低眉臊眼的,一副任人宰割的冤大头模样。

        刘麻子一双眼睛骨碌碌在那辆马车上打着转,松了口风:“挤挤应该还能腾出一间,只不过这辆车不能进去,你家娘子得下车,跟我们一块走进去。”

        “这……”少年满眼为难,踌躇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敲了敲车厢,“娘子,咱们的马车进不去。”

        唰地一声,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白净温婉的女人面庞,这便是青若。

        她低低咳嗽了一下,不知从什么地方拖出一张铺了柔软毡毯的矮凳,置于车架前。

        谢明秋换了件颜色鲜艳的翻领窄袖长袍,足蹬革靴,镶嵌着珠宝宝石的璎珞套在雪白脖颈上,发鬟高束,用一盏宝冠固定,红色缎带绑起细细的发辫,通通甩在脑后。

        靴子踩在矮凳上,脚步轻快地跳下来,她腰间还缠了一条细韧无比的软鞭,活脱脱一位娇纵的贵族少女。

        蔺效寒和王揽的目光同时扫来,谢明秋想起出发前,蔺效寒的那句意味深长的“怎么纨绔怎么来”,顿时来了感觉。

        忍不住轻嗤一声,谢明秋一双杏眼不耐烦地扫过周边环境,毫不客气道:“这是什么破地方,你们不会就让我睡这里吧?”

        她这话说的毫不留情,刘麻子一张瘦长脸涨得通红,在看到谢明秋眉心红痣时愣了愣。

        这痣落得恰到好处,倒是稀奇。

        只是这女子身份非尊即贵,又生了副这样的脾气,不能动,他无不可惜地想。

        谢明秋以罗扇遮面,鸦羽似的长睫覆下,若有所思,方才这麻子脸打量自己的眼神,如同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她很不舒服。

        纨绔么,就是可劲磋磨自己看不惯的人。

        于是,谢明秋摆足了架势,杏眸含怒,声音却清脆刺耳,“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盯着我看,信不信把你眼睛挖了。”

        他鲜少被人这么奚落过,刘麻子瞥了眼立于少女一旁的高大奴仆,怒不敢言,忙移开视线,只得按捺下去不忿。

        “娘子勿恼。”蔺效寒及时打圆场,“夜色不早了,让这位小哥带我们进村休息一晚,明天我们便动身离开。”

        刘麻子笑容僵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哼。”谢明秋冷嗤一声,不紧不慢跟在王揽一侧,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

        从表面上看,安源村似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村落。

        三四十户人家,房舍老旧但也不简陋。

        偶尔有一两个穿着麻履的孩童从他们身边跑过,清亮眼眸躲闪着看向谢明秋,似新奇又有点怕生。

        灌了石粒的陶响球被孩子如获至宝捧在手里,随着他们的奔跑打闹,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谢明秋仍不忘维持自己纨绔无害的形象,时不时跺跺脚,隐含鄙夷,仿佛是在嫌弃这里的泥土脏了自己的靴子。

        刘麻子为他们安排的地方,是一处打扫干净的空房舍,里屋是供人休息的卧房,角落摆了一张竹床,蓝色麻布垂做遮帘。

        刘麻子看着那青衣侍女拿袖子拂了拂干干净净的竹榻,方才还挑剔不满的少女这才坐下。

        约莫是折腾太久,疲乏了,她在罗扇后打了个呵欠,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怎么都没有茶水,我渴了。”

        刘麻子本欲抬脚离开的步子一顿,又不情不愿缩了回来,苦着脸回答:“我们这些人不讲究,喝的都是粗茶,怕您喝不惯啊。”

        谢明秋冷睨他一眼,“银子不够尽管朝我的仆从要,总归不会亏待了你。”

        “是是。”刘麻子满脸堆笑,心里暗啐几声。

        “您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喊我家那婆娘,叫她把我那压箱底的货拿出来给您享用。”

        待刘麻子的背影消失在夜里,谢明秋才放松下来,捶了捶僵硬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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