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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冷战


“死了?”思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僵硬而滞塞,“什么时候的事?”

        “暑假里,”陈念东说,“这地方好多年没出过人命案子,所以消息传得很快。”

        “他们……”冯诺一问的很机械,“为什么自杀?”

        “听他们家里的老人说,是因为网络诈骗。”

        “网络诈骗?”这东西和这个封闭落后的村庄太过格格不入,以至于有一种超现实感。

        “你知道网上有很多不正规的借贷平台吧,借钱特别容易,只要填了个人信息就打钱。看起来利息也不高,还可以分期还款。”

        “知道,”冯诺一模模糊糊想起了很多“警惕小额信贷”的新闻,“借贷……他们欠谁钱了吗?”

        “欠你钱,”陈念东提醒他,“你忘了他们要付你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吗?”

        “哦,”在郑墨阳接近病态的要求下,他手臂上的伤砸进去小几万,对他们来说,大概是没法一下拿出来的,“然后利滚利最后变成了巨款?”

        “差不多是这样,”陈念东说,“平台表面上是借给你两万,实际到手只剩下一万六,其他的说是手续费,但是要还的钱还是两万。然后这种平台一般都是按七天一个周期算利息,一个月之内欠的钱就能翻一番。”

        “啊,”冯诺一说,“但是,这种利息不是违法的吗?按理说不用还的啊?”

        陈念东提醒他:“这里的人基本都是法盲。”

        “也是……”冯诺一皱起眉,“所以他们是因为这四万块钱自杀了?”

        “是四十万。”

        “四十万?!”冯诺一瞪着他,“哪来的四十万?”

        “一个月不还会有逾期利息,大概百分之三十几吧,然后对方说可以下载他们公司的另一个贷款平台,用新平台的贷款额度还钱。”

        冯诺一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结果又欠了新的钱?”

        “没错,”陈念东说,“大概在两个月的时候,他们被哄着下了十几个app,利滚利炒到了快二十万。然后最糟心的事来了:他们一直是按照客服发过来的账号汇钱,结果账号又出了问题。”

        “给的是个人账号?”

        “没错,”陈念东说,“公司说没有收到汇来的钱,因为那个账号是员工自己的不是公司的,他们不认账。”

        “不能不还吗?”冯诺一问,“像这种网贷,难道拔掉网线它还会追到家里来吗?”

        陈念东惊异地看着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天真:“当然会。它会跟你说,可以用通讯录、家庭住址或者其他个人信息来抵一部分债。”

        冯诺一大概已经预见到会发生的事了:“天哪。”

        “接下来就是各种恐吓手段了,比如把照片p图发给亲戚朋友,一个个给通讯录上的人打骚|扰电话,然后上门来砸东西。他们还说会把你的信用记录挂上黑名单,这年头信用记录是全国联网的,这样以后就没办法买火车票、住旅馆,也进不了正规的厂子。当然,后面这些都是唬人的,其实不会,但是够把人吓个半死了。”

        “他们还会发恐吓照片,”韩晨在一旁补充,“血淋淋的,像是刚割完肾的样子,然后说如果不还钱可以拿器官抵债。”

        “就这么长时间地给你各种心里折磨,基本上没人能扛得住,最后那两个人就吊死在了房梁上。”

        这感觉很虚幻。他认识的两个人现在已经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铁盒子,在简陋的宗祠里静静地积灰。他们之间有积怨,按理说他应该感到解恨,但并没有,他更觉得恐惧。

        “这件事没有影响到你们吧?”他问。

        “怎么会,”陈念东说,“谁都会觉得是诈骗公司的错吧。”

        “那就好。”他喃喃自语,嘴里吐出的字句在脑中丝毫没有留下印记。

        韩晨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出窍的灵魂才暂时回位了一会儿:“去看看孩子们吧,那个木工课的课代表还记得你呢。”

        孩子们依然很可爱,但冯诺一整节课都觉得索然无味。他时不时地靠在墙上出神,好像天花板上的某块陈年斑点极具吸引力。

        临走的时候,陈念东塞给他了一个大信封,嘱托他转交给郑墨阳。两位郎才女(郎)貌的璧人送他到村口,他还用灵台的最后一点清明跟他们好好地道别了。

        回到旅馆大概是晚上七点多,这个时间郑墨阳应该在吃早餐。他把手机放在指间转动着,连续叹了三口气,还是拨通了电话。

        对面接的很快:“怎么这个时间打给我?”

        “想告诉你一个消息,”冯诺一把脸颊贴在冰凉的手环上,“你知道那两个人死了吗?就是把我胳膊打折的那两个混蛋。”

        不出所料地,对方回答:“知道,不然我怎么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岚山。”

        看来是完全没打算掩饰啊。冯诺一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跟你有关系吗?”

        “有,”郑墨阳似乎是在喝咖啡,冯诺一听到了金属勺子和瓷杯的碰撞声,“准确地说,法律上没有,实际上有。”

        “是你把那个诈骗公司推荐给他们的吗?”

        “不是我,是手机,”郑墨阳说,“我只是让这些信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他们的首页上而已,这不就是推荐性算法的意义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上当?”

        “那笔赔偿不是小数目,”郑墨阳的语调清晰而沉稳,“他们的老板跑了,年底又没有拿到工钱,肯定付不起。这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好机会,无担保贷款,利息又低,手续又简单,再给他们推几篇歌颂这些平台的文章和视频,上当还是挺容易的。”

        “你有想过他们最后会自杀吗?”

        “这就是最终目的啊,”对面的声音仍然平静地让人生气,“我知道那家公司的名声,手段很恶毒,在诈骗行业里都算最令人不齿的那一批了。当然,如果他们没有上当,还有备用计划,比如村子附近经常有落石,可以把他们骗到山崖旁边,伪造成落石造成的自然事故。不过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备用计划一个也没用上。”

        “你……”冯诺一噎住了,知道是诈骗公司还不举报,反而推荐给用户,这是什么平台啊?“有两个人死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什么感觉?”那家伙这时候居然还反问他,“你不是知道我不会有感觉吗?”

        脑子里知道是一回事,东窗事发又是另一回事。冯诺一站起身,烦躁地在房间里走着:“说真的,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吗?”

        “为什么?”郑墨阳说,“害死他们都不能算罪恶,应该算环保。”

        冯诺一的大脑整整断电了两秒,然后对着话筒大喊:“你认真的?!”

        “人一生会排放700吨碳,”郑墨阳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语气中带着一点安抚,“少了两个人,地球环境会变得更好一些。”

        “别开玩笑了,你那么喜欢环保怎么不去ngo呢?!”

        “你生什么气啊,”郑墨阳说,“他们的死跟你又没有关系。”

        “没关系?”冯诺一用手揪着蜷曲的头发,似乎发际线跟自己有仇似的,“你不是为了我搞出人命的吗?”

        “根源上是因为你受伤,”郑墨阳解释道,“但直接原因是因为我生气了,所以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为了谁都无所谓,以后能别干这种事了吗?”

        “你很同情他们?”郑墨阳似乎觉得奇怪,“那两个人有什么好同情的?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受了气,不敢反抗比自己强的人,只能回来虐待女人,将来肯定也是个家暴狂。”

        “那跟你害人有什么关系?”冯诺一没想到自己大晚上的还要参加道德问题辩论,“以他们现在犯的事情,哪国的法律都不会判他们死刑的,你凭什么决定他们该死?”

        “我说过了,”对面的声音仍然很耐心,“我不是在执行法律,或者是自己心中的正义,说实话,这两样东西我都不怎么在乎。我只是为了让自己消气而已,你别想的太复杂了。”

        “你凭什么看不起法律?”这火上浇油简直没完没了,“你不是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吗?你没有享受法律保护的权利吗?为什么别人都必须遵守法律程序,你就能例外?”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话,成功地把今晚的争吵推到了顶峰:“因为我有这个能力。”

        冯诺一直接挂掉了电话,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发上。力道太大,以至于机子从软垫上弹起来,又摔在了地上,结结实实地受到了二次伤害。

        这三观简直太离谱了,真他妈完全无法沟通!

        他站在原地和黑屏的手机生了一回气,颓然倒在沙发上,沮丧地用胳膊遮住眼睛。

        大洋彼岸,郑墨阳皱眉盯着通话界面:“脾气见长,都学会挂电话了。”食指在回拨按钮上敲了两下,还是关闭了屏幕。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时间去处理因为共情能力产生的小情绪,估计过两天对方就自动消气了吧,他还没见过冯诺一真的对谁生过气。

        没想到的是,两天后,他再试图跟对方语音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拨电话过去,查无此号。

        此后将近一个月,对方竟然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而且据秘书报告,对方已经离开了首都那栋别墅,并且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他赠予的资金和房产,明显是要跟他划清界限。

        然后,郑墨阳突然发现,有些事情虽然只占据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譬如时不时的闲聊,人体挂件一样的拥抱,火车上会往肩上倾倒的脑袋,不知从哪个脑回路迸发出来的浪漫惊喜,看上去只是点缀时光的小摆件,失去了才发现是不可或缺的幸福感来源。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郑墨阳盯着手机屏幕想,他事业有成、家财万贯,没有爱情也一样能过得很好。

        也许人就是这样贪心,永远不能接受得到之后再失去。所以虽然他依然事业有成、家财万贯,但是却时常看着那个漂洋过海带来的书签,感受到巨大的孤独与失落。

        更糟糕的是,每次听到烟花绽放的声音,或者抬头看到静谧的星空,他总能想起有关对方的回忆。这种绑定实在太有效了,每次都能成功让他加深对某人的思念。

        从研究所回来的一天晚上,他接到了某个未知号码打来的电话,赶紧火速接了起来。遗憾的是,对面传来的是女声。

        “郑墨阳,”紧接着就是一声叹息,似乎要增加对方倾听自己哭闹的义务,“我被人甩了。”

        姚梦琳到底是什么时候换的手机号?他看了眼日历和时间,然后对话筒另一头的伤心人说:“把他的个人信息发给我。”

        “你要帮我出气吗?”姚梦琳略微有些感动,“其实用不着的。”

        “不是,”他在日历里标了红,因为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想和他认识一下,难得遇到这么有理智有头脑的男人。”

        “你是不是觉得隔了几个时区,我就不能给你添堵了?”

        “虽然结束一段感情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但你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而且这句话不是安慰,是事实,”郑墨阳说,“那个甩你的人是冯诺一的同学吧?不是其他人?”

        “是,”对面不但没有领情,反而有点炸毛,“你什么意思?我是脚踩两条船的那种人吗?你在贬低我的人格。”这话出自一个在外面交男友的有夫之妇嘴里,而且本人似乎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鉴于她新近失恋,郑墨阳决定偶尔做一个宽容的朋友,不去提醒她其中的讽刺性:“他居然能扛住你的魅力,实在不可思议。”

        姚梦琳勉强放软了一点语气:“这还像句人话。”

        “如果这能安慰一下你的话,”郑墨阳在晚秋的寒风里扣紧大衣,“我大概也濒临被甩的边缘了。”

        一瞬间对面就高兴了起来:“真的吗?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他有该死的正义感吧,”郑墨阳说,“你应该听听他骂资本家的那些话。”

        “连你那些让人堕落的花招也不管用了吗?”姚梦琳兴致勃勃地问,“我以为你是个完美情人呢。”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郑墨阳说,“要按迷惑人的功力算的话,他可比我会多了。”

        “是吗?”

        “他说他只谈过两次,我对此非常怀疑,”郑墨阳用评论天气的语气说,“我不信有人能扛住他的追求,他简直像从出生就会撩人一样,熟练地过分了。”

        “哦,关于这个,”对面突然战术性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换上了一种类似于拍卖会主持,或者带货主播那样故弄玄虚的气息,“鉴于我跟他的大学舍友谈过一段时间,对他的情史我还有些了解,但这些信息不是免费的。”

        电话的这头沉默了,然后,一种低沉的、压抑着恨意的声音响起:“你想要什么?”

        “你紧张什么,”即使隔着通讯卫星也掩饰不住她话语间的快乐,“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等我告诉你他大学发生了什么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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