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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HX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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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宝林·戈克走了。

        她对库妮茜的任何安排都没有异议,包括「离开并永远不再出现」。她一如往常的顺从,甚至离开前还把花浇了,并在桌上留了一盘烤好的小蛋糕。

        库妮茜回到家时,公寓里只剩下无人的寂静。她回到书房看书,边看边侧耳听,就像寂静本身就是一种特别的声音似的。听了好一会儿,她渐渐感觉,这阔别已久的空旷似乎仍旧是拥挤的,可能是因为满屋都是小蛋糕味,也可能是因为到处还都是宝林·戈克的痕迹。

        库妮茜把同一页书看了好几遍,最终还是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各个房间游逛了一圈,决定做一下扫除。她擦了地板,抹净了桌面,将宝林·戈克添置的各种衣服、饰品,乃至卧室里的摆件,厨房里新买的锅铲、防烫手套,全都一齐码进大纸箱里。

        每放进去一样,库妮茜都会认真翻看一遍,就像在凝视那东西上遗留着的宝林·戈克的剪影。

        她后知后觉,姗姗发现这复活的女人对她并非真的全然多余。她就像一个茶杯盖,不能盛水,对一只茶杯来说,添个杯盖瞧着是很自然的,哪怕有时用起来嫌烦,但若真的没有,又多少缺了点什么。

        库妮茜把纸箱子用胶带封好,一并深深推进了床底,和那本旧福音书一起。然后她起身,将房子里所有窗子都打开,坐在沙发上等蛋糕的味道全部消散。

        风很快发现了这里,从这头的窗子吹进来一点,四处探了探路,然后突然间蓦地鼓动窗纱,尽数涌了进来,淹没途经的一切,又从那头的窗子尽数漏了出去。

        很快,什么味道都没有了,只有风。

        库妮茜坐在空荡荡的风中,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那呼呼作响的、熟悉的孤寂。在宝林·戈克离开后,在她的存在本身彻底与揍敌客先生剥离后,她的作用终于被风吹出水面。她固然无法添补库妮茜心上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但她温柔地、安详地陪伴,至少如一面严丝合缝的盖子一样,将它静静遮住了。

        宝林·戈克不是一个普通的杯盖儿。

        库妮茜搬开了这盖子。

        她微微低头,再次向那无底黑洞投去凝视——

        隐约间,它就像是揍敌客先生的眼睛。

        库妮茜的戒断疗程进入了新阶段。

        没有了宝林·戈克之后,生活好像突然变得没那么难熬了,这不是说她变得好起来了,而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时间似乎变得伸缩不定起来。

        她开始有点容易发呆。这可能发生在跳舞时的某一圈旋转中,时间就像是凝固住了似的,当她回过神时,总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但其实这一圈才刚刚顺利而优美的转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异样的端倪。

        而有时,她只是在某个假日午后坐着喝茶,但恍惚一回神,茶已经彻底凉在杯里,夜幕四垂,她几乎只能在昏暗中看到家具漆面的星点反光。

        再次直面心里那黑洞后,就像这样,库妮茜偶尔会失去时间概念。

        她还不像前段时间那么容易疲惫。也不是变得有活力了,她只是不太容易感觉到累,也很少会真的饥饿,但有赖于药物,她还是大致可以正常吃饭,正常睡觉,维持着生活的正常运转。不过,有时她也会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她对「念」的修行又进步了。

        毕竟揍敌客先生说过,「念者」的生命能量是远远旺盛于普通人的。

        库妮茜对自己的「念」究竟水准如何,也缺乏准确的判断。她只是习惯性的出门保持「绝」,回家则修炼「缠」。这枯燥但须专注的功课,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她的心灵保持相对宁静,甚至很多时候这像是变成了一种本能,她总是会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又在修炼了。

        总之,没有揍敌客先生,也没有宝林·戈克,生活像是一根来回拉扯的橡皮筋一样。皮筋套在库妮茜手腕上,但拉扯的手不是她的,它忽扯长了又忽缩回一点,让人摸不大清楚规律。偶尔它还会啪地一下被松开,这时陡然弹到她,会冷不防将她弹醒。

        也不知道第几回被弹醒时,库妮茜发现自己在雨中发呆。

        这雨不大,细绒绒下着,是一场春天告别的雨。她感觉自己应该没站太久,因为摸摸鬓发似乎都没怎么湿润,亚伯斯先生正在她旁边替她撑着伞。

        亚伯斯先生是一位信守承诺的人。

        那次见面后,他果然很快就弄来了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药,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亲自给她送来。药的作用立竿见影,库妮茜吃了没多久,就感觉病情被控制住了,她几乎很少会有那种被监视的感觉了。虽说服药偶尔会加重她的头痛,但些许副作用并不算什么,本来她的头痛就一直时好时坏的。

        这么算起来,时间过去蛮久了。揍敌客先生结束猎人考试时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询问她问题是否解决了。那会儿是一月份下旬。到现在为止,又过去两个月了。

        竟然已经两个月了……

        可是,才两个月吗?

        库妮茜又有点出神。她站在伞里,a·j·亚伯斯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如有生命一样包围着她,这味道仿佛还带有他的温度——他是一个男人,身上的温度大约有别于她自己的,她想如果直接地碰到他的皮肤,那触感也许会比隔着衣服稍微更热一点。

        她忽地止住了这种不由自主的联想,并感到一阵红晕上脸。

        这红晕并非只来源于羞愧,更因为……因为更奇怪的原因。这原因实在难以启齿,库妮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或许是一个月前,又或许……很久很久之前,但发现时是在上星期,出于偶然。

        上星期,亚伯斯先生来了剧院门口一趟,给她送来了一瓶特效药。这事很平常,库妮茜得到的药经常不是同一种,他总是会给她带来最新的,据称效果会最好的。那天下午,库妮茜彩排时又突然发起了呆,但可惜正在跳的动作难度比较高,她不小心把脚崴了。

        当时的情况挺吓人,因为她是从升起两米多高的道具上掉下来的,摔落后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所有人都以为她搞不好要粉碎性骨折,但她只是把脚崴了,女演员们都惊呼这简直是奇迹。但不论如何,她去见亚伯斯先生时,双脚脚腕还是钻心的疼,下台阶时险些滑倒——

        险些,因为亚伯斯先生当即扶住了她。他无意冒犯,并不是将她整个儿搂住了,而是一手架住她的手臂,一手捏住了她的腰。

        库妮茜就这样被他若有似无地圈在臂弯里。

        ——就是这个意外。

        碰到a·j·亚伯斯肩胸上温热而紧实的肌肉时,库妮茜的手几乎被烫到一样蜷了一下。

        一样烫的,还有她的胳膊,她的腰。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碰到男人的身体,但却几乎不顾上感到羞耻,因为她在那一瞬间惊愕万分地发觉,原来与一个受信赖的人发生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竟会令人感到如此强烈到可怕的满足——一时间,她感到自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忽被泼了一身水后,竟下意识弹动着活过来了一点!

        这隔衣触及的温热皮肤,仿佛能带来一阵滚烫而深刻的抚慰,直达她的灵魂!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库妮茜怀疑这是另一种病。她偷偷在网上查询,但这对肌肤的饥渴似乎没办法通过药物治疗,被广泛采纳的建议是「让患者接受心理疏导」。

        「发作时,家属或伴侣可在合适的场合、时机,给予患者亲密接触以缓解症状。」

        库妮茜无法接受心理辅导,这事她没法告诉任何人,谁都不行!

        她也没有家属,没有伴侣,没有朋友。

        更可怕的是,就像打开了某种开关一样,库妮茜强自压抑,但却越来越感到剧烈的渴望——这渴望中还夹杂着不言自明的绝望,因为她真正想要的、那个可以给予她亲密爱抚的人……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是揍敌客先生。

        只有揍敌客先生。

        因这暴露出的症候,库妮茜对他无穷无尽的、混沌不清的渴求又析出了一点清晰具体的描述……她不仅渴望被他注视,还渴望被他触碰。

        可怎么办呢?没有揍敌客先生该怎么办呢?

        ……不是揍敌客先生可不可以?

        如果她真的是一条被冲上沙滩的鱼,难道就要这样生生渴死吗?回不到海里的话,鱼缸可不可以?或者哪怕一个浅浅的水坑呢?

        库妮茜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哪怕只是短暂栖息在他身边。

        她需要一点注视,一点陪伴,一点触碰。

        她需要水。

        而只要是水就可以的话……

        a·j·亚伯斯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混杂着雨中潮湿微咸的海一样的味道,像是顺着呼吸将她浸透了。

        他似乎是除了揍敌客先生之外,唯一能够纳入考虑范围内的、值得信任的人了。库妮茜对他没有多余的兴趣,更别说感情,但是……

        但是。

        ——被他触碰,好像是可以的。

        库妮茜像是被这念头烫到了,一如曾被他扶来的手烫到。她猛然躲开一步,躲到了伞外的雨里,又急促地撇开颈,不肯被a·j·亚伯斯看到她此时的情态。

        巨大的挣扎碾压着她——

        他会不会突然逼近过来呢?

        库妮茜真心实意地抗拒着,但丝缕不绝的期盼又死死绊住她的脚步,与抗拒同样真心实意,让她没法再离他更远一点。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样,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会好过些,生怕自己被折磨到突然在这儿哭了出来。

        a·j·亚伯斯没有逼近过来。他举着伞,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直到一层薄薄的雨雾细密地将库妮茜拥住,让她腮旁一小弯卷发缓缓沾湿,缀下来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才静静地将伞向她缓缓递了去。

        “别这样淋着。“

        他又把装着特效药的纸袋一并勾在了伞柄上。

        “这是新拿到的药。”

        “对不起,你讨厌我离你太近吗?”

        他的姿态放得不能再低,库妮茜几乎感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伤人了。她压抑住剧烈动摇的心绪,决定至少要先谢谢他送来的药,再尽量得体地与他告别。

        “不,您别多心。谢谢您刚才给我撑伞。我只是突然有点不舒服。”

        库妮茜轻声解释,但并不看他。犹豫了片刻,又避开他的手,握住上方的伞柄,打算接过他好心递来的伞。

        但出乎她意料的,她没能将伞拿过来。

        a·j·亚伯斯没有顺从地放开伞柄,他像要同她角力一样稳固地捉着它。库妮茜忽有点惊慌,一股说不出的直觉刚生出,他便握着伞柄忽然向她走近了两步,将她骤然再次笼罩在伞下。

        库妮茜再次剧烈动摇了。她像被钉在原地一样,想再退开,可却不能够!

        a·j·亚伯斯没有给她挣扎的时间,他牢牢注视着她,低沉地说。

        “所以你不讨厌我,对吗?“

        他发现了。

        自上次的意外后,他再次敏锐发现了被靠近时库妮茜的真实反应。

        “戈克小姐。“

        他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

        “我可以追求你吗?”

        “……您,您说什么?”

        库妮茜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终于艰难地控制自己后退了半步。但她像是被看透了一样,a·j·亚伯斯几乎立刻又无声地跟上了她,保持着与她共处伞中的紧密距离。

        “别怕,别害怕我。请听我说完……戈克小姐,我已经注视着你很久了,我的感情是认真的,现在也并不是在轻佻地挑逗你。我了解你或许没法立刻接受我,我对此有充分的预期。”

        “但至少,我能在受你允许的前提下看着你吗?在得到你进一步允许之前,我只会每天在剧院外等你下班,就这么看你一会儿,在你能发现的地方。”

        他略有些急促地呼吸了一声,才再次低沉而柔和地说。

        “这不是我的要求……我不是在强求你,我只是希望能得到你的怜悯。”

        “您愿意怜悯我吗?”

        库妮茜混乱极了,猛地意识到自己还握着伞柄,她忽然又生出一点力气,触电般缩回手,再次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次,a·j·亚伯斯尊重了她的意愿,他没有再次逼近过来。

        库妮茜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时机。

        她缓缓后退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真实的想法。

        “我……”

        “亚伯斯先生……”

        a·j·亚伯斯又无害而静止地站住了,一动不动,像怕惊扰到她一样。

        “如果你愿意怜悯我……明天我来时,请看我一眼。”

        他又一次缓缓将伞和药递给她。

        “我要走了。别这样淋着。”

        ……

        库妮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

        无法满足却被勾起的渴望像是狂暴的海,她在其中挣扎沉浮,与可怖的风浪搏斗着,一波波被灭顶淹没,又一波波勉强凫出来,但这海好像没有尽头,这风浪也不会停歇。

        她也不记得自己当晚睡没睡着,第二天又究竟怎么在剧院顺利上了一天班的,她似乎又一次失去了时间概念,那套在她手腕上的橡皮筋儿忽紧忽松,她似乎刚刚才同a·j·亚伯斯告别,轻轻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在剧院门口看到他坐在车里了——

        库妮茜看到了他。

        她在这伸缩不定的时间片段里陡然意识到,她已经不知不觉向他看了过去。

        这不受意志掌控的一眼几乎击穿了她的心理防线。

        她也许根本就没法拒绝亚伯斯先生的提议,也无法拒绝他的追求,只要她还一个人站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洞边上,只要揍敌客先生还是那样触不可及,永远也不会真正来到她身边。

        揍敌客先生……

        揍敌客先生……

        揍敌客先生……

        这天晚上,库妮茜又被橡皮筋弹醒了一次。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躺到了床上,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将枕头哭湿了一小块,但当她确定自己究竟身在何时何地的那一刻,她面前正漂浮着一个寂静涡旋的黑洞。

        这黑洞已经很久没这样出现过了。

        库妮茜撑起手臂,坐在床上怔怔看着它,然后突然间——

        伊路米·揍敌客从中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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