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单于庭静谧的夏夜,漫天繁星如缀在墨蓝锦缎之上的璀璨宝珠,四周虫鸣嘤嘤,流萤点点,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连绵无际的草原翻涌阵阵波涛,清香四溢。
从前,冒顿最爱在这样的夜晚,策马跃上一处高地,半卧在草丛中,仰望无垠星河,俯眺单于庭毡帐中忽明忽暗的点点灯火。
天上人间,不过一个转眼。
今晚的夜色,与他记忆里那绝美的画幕并无不同,可他看来看去,眼前只有一片无尽的漆黑。
祭祀大会之后,头曼在金帐设宴,在王室贵族和各部落首领的见证下,为他与呼衍乐举行了订婚礼,之后,乐声大作,他与呼衍乐在众人的祝福中频频举杯,樽酒相欢。
大概因为连日奔波忙碌,得不到休息,他的伤口复原的并不好,有一处还在溃烂流脓,巫医每天都要帮他清理脓血,再三叮嘱他要清心静养,更不得饮酒。
可不知怎的,今晚他特别想喝到醉死过去。
这样,便可忘记她对他“子宁不嗣音”的埋怨,忘记她那句毫无流连之意的“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殿下……”
真是喝多了,连有人已经走到近前他都不曾察觉。
这要是在月氏,都不知死过了多少回。
“太子殿下?”
拓陀已经在他面前站了一阵,不得已,提高音量又唤了他一声。
冒顿这才抬起头来,见到是他,幽幽吐出一口酒气:“什么事?”
“大阏氏的死因,已经查明。”
拓陀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确定是否要在这里将查出的结果告诉太子。
“说吧。”冒顿闭上了眼,等待着承受他必须承受之痛。
拓陀四下看看,又上前一步,将头探近冒顿,耳语道:“大阏氏为了发兵月氏的事去向大单于求情,结果惹怒了大单于,被他射死在金帐内。”
冒顿阖上的眼并没有睁开,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珠微微颤动着,溢在眼眶里的泪,就这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葬在何处?”
无力低哑的声音只有凑到近前的拓陀才能听清。
“暂时还未查到,属下会继续追查。”
“……”
见冒顿沉默不语,拓陀稍稍后退两步,轻声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事。”
“说。”
“单于调拨给太子的一万骑兵已在北营扎寨,随时听侯太子调遣。”
听到这个消息,冒顿终于徐徐睁开双眼,眺向北方那一望无际的黑色夜幕。
从突袭追杀到领兵万骑,这期间的巨大反差让他一时还没弄清头曼的真正用意,但既然头曼下旨让他领兵,加紧训练便是他的分内之事。
至于训练的目的最终是用来攘外还是安内,就要看他自己的意思了。
思及此,冒顿下定决心,沉声道:“明日起,执戟列队,我亲自领训。”
拓陀犹豫了一下,劝说道:“殿下大婚在即,是否等到……”
不等拓陀说完,冒顿冷声打断:“违军令着,杀无赦。”
“是!属下遵命!”
……
兰佩原以为伴随冒顿和呼衍乐的大婚临近,众人的注意力转移,自己总算可以过几天不用费脑的安省日子,谁知天不遂人愿,自从祭祀大礼结束后,呼衍乐便像黏上了她似的,每天都会来她榻前报道,短则半个时辰,长则半天,撵都撵不走。
她只恨自己动不了,由着她自由出入,毫无办法。
今天,她干脆让阿诺坐门口蹲守,谁来都不让进。
结果,竟还是被她跋扈地推撞开门,闯了进来。
“呼衍小主,我们家小主正在睡觉,你不能……”阿诺追在后面喊。
“睡什么睡,这不醒着呢吗?”呼衍乐对她翻了个白眼:“出去,上门口守着!”
阿诺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小主,见她没什么反应,只得将自己关在门外。
“气死我了!姐姐你说,有他这样做郎君的吗?!”
不等兰佩开口,呼衍乐已然在她榻边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从订婚纳聘到现在,这都多少天了,我就没见过他的人!一个月准备婚礼,本来就够仓促了,结果他倒好,此事如同与他无关,婚服,仪式,统统不闻不问,全赖我一人操持。说得好听,什么全由我拿主意,我看他就是想偷懒!”
“……”
见兰佩面无表情,呼衍乐面露不悦:“你倒是说话啊!”
“我无话可说。”
的确,她无话可说。
她和呼衍乐的关系,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有好到听她倾诉这些烦恼的程度,更何况,她所说的这些烦恼,她统统不感兴趣,一点都不想听。
“什么?我刚刚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一点安慰我的话都没有?”
你以为你是谁?上我这来求安慰?!
兰佩心中腹诽,面上敷衍:“他不都说了,由你拿主意,要是我,高兴都来不及,有什么需要安慰的。”
“那不过是他逃避责任的说辞!”
“你要这么想,我还是那四个字,无话可说。”
“你……”
呼衍乐压下心中怒火,稍顿了片刻,忽而跟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两张图样递到兰佩面前,面上泛起讨好的笑:“婚服一共赶制了两套,姐姐你帮我看看,选那一套好?”
兰佩冷眼扫过:“都好。”
“我也是,看这套也好,另一套也不错,好姐姐,你的眼光向来好,你就给出出主意,我穿那套更好看?”
兰佩简直快被她逼疯了,看都没看,随便指了一套:“这个。”
“呀!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喜欢这套,可姑姑却喜欢另一套,姐姐,要是你会怎么办?”
“是你出嫁又不是你姑姑出嫁。”
兰佩没好气地怼了她一句。
呼衍乐没想到兰佩竟敢这么说她的姑姑呼衍黎,愣那半晌接不上话来,呆了一会,喃喃地自言自语:“那我就选这套吧!”
紧接着,她又拿出另一张皮画图样问兰佩:“那太子呢,你觉得他穿哪套好看?”
兰佩不想看,闭上了眼:“我乏了,要睡觉。”
“好姐姐,你就帮我看看吧,他不上心,我左右拿不定主意,以他的身材样貌,我总觉得穿什么都好,实在是太难选了!”
呼衍乐一边哀求,一边推着兰佩使劲摇着,兰佩被她摇得一阵头晕,不由地睁开眼,夺过她手里的图样看了看,指着右边那张说:“这套。”
锦帽双插鹖尾,红色云纹缎面短袍,左衽绣金龙,袖缝虎咬双鹿金片饰,腰系红宝石嵌金丝獬豸宝带,外披赭红底绣金绸袍,脚蹬牛皮软底靴。
穿在他身上,应是极隆重而英俊的。
“好!全听姐姐的!”
呼衍乐美滋滋地记下。兰佩见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板下脸催促:“还有事吗?我要睡了。”
“哦,好好,你睡吧,我走了。”
呼衍乐这才作势起身,腿还未抬,突然又问了句:“对了,还有头饰和发髻,姐姐觉得我是椎髻花簪,戴绿松红宝流苏头箍好呢,还是盘头发辫,配金嵌玉大红抹额好呢?”
兰佩实在很想冲她大吼一句“你到底有完没完”!却在看见她一副待嫁小娇娘的欢喜神色后败下阵来,悻悻然回了句:“你戴什么都好看。”
听到兰佩这么说,呼衍乐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明儿别锁门啊,我肯定还会有事要来找姐姐商量的!”
兰佩不答,已经闭上了眼。
呼衍乐的母阏氏两年前离世,休屠王是个领兵打仗的粗人,对繁缛礼节向来敬而远之,因而操持婚礼的很多事,呼衍乐拿不定主意,又不敢总去叨扰姑姑,思来想去,兰佩与她年龄相仿,懂得多,又闲着无事,是给她出主意的最佳人选,遂不计前嫌,什么事都跑来问她。
兰佩就在她无休止的聒噪中,被动地知道了他们在婚礼上将穿什么样的婚服,配什么样的冠饰,行什么样的礼节,喝哪种酒,烹哪些肉……
因而当她忍够了足足二十天,就连新婚之夜夫妻同房需要做什么准备的私密话题都被呼衍乐拿来咀嚼一番之后,为了躲这个瘟神,她不得已做了个决定。
次日一早,兰佩叫阿诺进帐,让她扶她起床。
“什么?”阿诺不敢动:“小主,你的伤还没好全呢,不能起来!”
“我已经不怎么疼了,我就试试看,你搭把手。”
说着兰佩从仰卧变为侧躺,然后靠大腿的力量支撑,双手撑住榻沿,咬牙使劲,坐了起来。
这个平日里看似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如今做起来却是十分吃力。兰佩坐那缓了好一会,连连喘气。
“小主,你这是何苦……”
“来,扶着我。”
待到觉得力气恢复的差不多了,兰佩紧紧抓住阿诺的手往下撑,两条绵软的腿使劲蹬地,摇摇摆摆,竟然真的站了起来。
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阿诺发现兰佩脸色不对,急道:“小主还是躺下歇歇吧,不急这一会……”
兰佩不理,攥住她的手朝前缓缓迈了一步,觉得还行,又迈了一步,大腿不知哪个部位突然扯到了腰间某根神经,强烈的酸疼感促使她两腿一软,直直向前栽过去。
“小主!”
幸而阿诺及时抱住她的上半身,兰佩才不至于重重摔在地上。
“小主……”阿诺见兰佩咬牙硬撑,自己无计可施,又着急又心疼,哭了起来。
兰佩见她哭哭唧唧,十分心烦,正欲说她两嘴,门开了。
是久未露面的兰儋。
身着犀牛皮革软甲,腰佩刀铤和虎形带扣,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煞是夺目养眼。
见兰佩已经快走到门口,兰儋惊诧道:“怎么起来了?”
说着赶忙上前扶住她。
“躺烦了,站起来试试。”
兰佩回得轻松,实则额头上渗出了一排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
“胡闹!快回去躺着!”兰儋命令道。
兰佩无奈,只得慢慢踱回床边,侧身倒下,再翻平,倒是比刚刚起身时自如许多,也没那么疼了。
不禁暗喜,自己就是躺得太久,欠练。
见兰儋坐下,接过阿诺递来的水杯仰脖喝干,兰佩笑着说:“哥哥从哪来,怎么这身打扮?”
兰儋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让阿诺去门外守着,待门关上后,徐徐说道:“我刚从北营回来。”
“北营?”
兰佩不解。北营自休屠王领兵出击月氏后一直空置,兰儋一身戎装,跑去北营做什么?
“嗯。蓁蓁,你去焉支山之前,再三叮嘱我不要和冒顿为敌,现在看来,你当时说得都是对的。”
想起今日在北营练兵场上见到的一幕,兰儋双目如炬,血脉贲张,匈奴男儿驰骋疆场的血性已被熊熊点燃。
兰佩眉头微皱,思忖哥哥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再看着他兀自亢奋的样子,蓦地反应过来——
莫不是,冒顿开始练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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