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短短十日,头曼赏赐给太子的那一万骑兵,已经在他的亲自率领下,开始了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训练。
匈奴男儿自小熟悉骑射,马背上生,马背上长,弓弦响处,飞鸟铩羽,走兽纳命。
辽阔的草原和逐水而居的放牧生活,养成了他们自由奔放,不拘无束,率性豪放的性格,他们大块吃头,大口喝酒,大声放歌,三人同出毡房,骑上马背便是三条通途。
放羊牧马,训犬猎兽,他们统统都会。
就是不会列队。
从前,兰佩和冒顿躲在望楼上偷看战士操练,有感于匈奴的军纪涣散,便将她从母阏氏那听来《魏公子兵法》讲给冒顿听:“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带饥。圆而方之,坐而起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是为将事。”
冒顿见她一张小嘴滔滔不绝地说,跟着囫囵听这些大道理,兰佩知道他一知半解,便给他讲了个孙武练兵的故事,说当年吴王阖闾有意刁难孙武,选了一百八十名姬妾宫女让他在殿前练兵。孙武选了阖闾的两个宠姬当队长,结果宫女们嘻嘻哈哈,东倒西歪,孙武三令五申之后仍乱作一团。
说到这里,兰佩学着孙武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两下,作势指着远处军营里正在训练的战士粗着嗓子喊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刀斧手听命!速速将两名队长拿下!”
冒顿被兰佩的样子逗笑了,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冒顿难得能静下来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兰佩大眼睛眨巴两下,颇得意地说:“然后一直站在阙台上看笑话的阖闾傻眼了,赶紧找人去给孙武传话,说他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求孙武刀下留人。谁知孙武听完脸色凛然,说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真就把那两个宠姬给斩了……”
兰佩见冒顿沉浸在故事中若有所思,紧接着摇头晃脑道:“正所谓将不在勇而在谋,兵不在多而在精。精兵要练。匈奴骑兵骁勇善战,卷地而来,声势澎湃,一旦动摇便做鸟兽散,溃不成军。依我看,匈奴要练精兵,就必须进行十分严格的训练,行军布阵,进攻退守都要有章法可循,而且,一定要有严明的纪律约束,做到进退有序,令行禁止……”
兰佩的这一番话彻底点醒了冒顿,他一直觉得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李牧之所以会把匈奴打得那么惨,赵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匈奴毫无列阵章法,是十分重要的原因。
因而当他亲自领兵作训后,很快从骑兵列阵、军事组织和军中法规等对原有的匈奴骑兵团进行了大搞阔斧的革新。
列阵是最让兰儋震撼的:“冒顿将一万骑兵编为东西南北四部。东边全部执青色战旗,骑青骢马,西边执白色战旗,骑白马,南边执红色战旗,骑赤马,北边执黑色战旗,骑骊马。如此编配之后,不但军容焕然一新,十分整齐,部队也可迅速按方位集结,共战出击,四拥而来,形成合围之势。”
兰佩知道,这是自己曾经对他说过,中原古天文官将天庭二十八星宿分为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匈奴迷信天地鬼神,冒顿如此列阵,正是以四方宿名暗合天象的神秘色彩。
兰儋接着说:“太子还重申各项军纪军规,对之前军中的惩罚奖励均做了补充,不服从命令者斩,临阵畏敌退缩者斩,通敌叛逃者斩,其他触犯刑律的,重则斩,轻则碾碎脚骨。并且明确,战斗中斩敌人一首级,赐酒一卮,所获财产和俘虏可据为己有。”
兰佩点头,有了这样严明的军纪,匈奴军队的战斗力将大大提升。
兰儋继续滔滔不绝道:“除了列阵,他还对军队的官职重新调整,严密军事组织,配置什夫长,百骑长,千骑长,破格使用了一批英勇善战的普通牧民担任什夫长,军中个别战功卓著的提拔为百骑长,而精悍的贵族青年则擢升为千骑长……”
见兰儋此番激动模样,兰佩心中一凛,反问道:“如此说来,哥哥现是去太子军中任千骑长了?”
“太子今日找我,确有此意,我来就是找你商量的。”
见兰佩默不作声,似在犹豫,兰儋又补充道:“今日我所亲见,太子伫立军前,旗旛招展,号角嘹亮,千夫长挥剑号令,进退行止,方圆数十里的草原,浓烟滚滚,马蹄像擂鼓一样猛击大地,骑兵们张弓举刀,闪转腾挪,挥汗如雨,吼声震天……”
兰佩能够想象得出,那一刻领阵千军的冒顿,定是龙骧麟振,英武绝然。遂扬起嘴角:“哥哥既已有了决定,如何又来问我?”
兰儋一双眸子晶亮,急切道:“我虽有此意,但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前世,因为兰佩改嫁,冒顿回到单于庭后对兰族心生罅隙,逐渐疏远,似练兵这样的要事自然不会让兰儋前去一观,更毋提让兰儋在他的军中任千骑长了。
远离军事核心,对王庭中的秘密军事行动一无所知,直接导致了后来冒顿杀父自立为王后,休屠王起兵造反,身为右贤王的兰鞨仓促应对,却被昆邪王绛宾利用,从休屠王军中搜出右贤王青铜虎守杖,栽赃兰鞨誓为头曼尽忠,与休屠王里应外合,又陈述当年头曼命兰佩改嫁,兰鞨痛快应允,意在协助头曼废长立幼……
条条罪状如同铁板钉钉,兰鞨猝不及防,冒顿盛怒之下,下令将兰氏父子斩立决。
此一世,兰佩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让父亲和哥哥再次卷入王族的血雨腥风,但她没有想到冒顿竟会主动找到兰儋,并欲委以重用。
这倒从另一个角度点拨了她。
她开始动摇了。
因为在这场腥风血雨中,冒顿是最后的赢家。
位高至右贤王,于单于庭政权更迭之际,绝无可能保持中立,是站头曼还是站太子,他只能也必须选一个。
与其如前世被动站队,显出犹豫不绝心意不诚,被人利用诬陷,倒不如早早加入太子阵营,成为他最终登顶的股肱心膂。
更何况,兰儋刚过弱冠之年,正是建功立业大有作为的年纪,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兰佩也着实不忍为了自保而耽误埋没他的前程,让他如自己一般浑浑噩噩过此一生。
如此想定,她冲哥哥微微一笑:“哥哥竟笑话我,我一闺阁女子,对军中事务能有什么想法?哥哥与太子总角之交,彼此了解熟悉,如今太子信任,欲重用哥哥,以妹妹看,倒是件好事。”
不等兰佩说完,兰儋重重拍了下大腿,雀跃道:“真的?你当真这么想?”
兰佩何时见哥哥在自己面前表露出这般欢喜,一时不忍拂他的兴,却又不得不再提点两句:“不过哥哥,伴君如伴虎,冒顿贵为太子,迟早称王,哥哥在太子军中领兵听命,不比从前跟着父亲,左提右挈,故而需时时处处打起十二分精神,谨言慎行,万事小心。”
“这是自然,放心吧!”
“还有,此番太子从月氏回来不久旋即加紧练兵,砥厉廉隅,事不怕大,志不在小,哥哥心中要早做打算,凡事往前多看两步,遇事方不至被动。”
兰儋稍稍一愣,很快明白兰佩所指,点头沉声应到:“我记下了。”
兰佩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地问道:“此事,父亲知晓吗?”
右贤王之子转投太子麾下任千骑长,释放的信号过于敏感,父亲向来谨小慎微,对兰儋此举未必赞成。
兰儋倒是胸有成竹:“自太子从月氏回来,父亲曾多次提点我,望我能够成为太子助力。我一会便去央告父亲,想必他定会点头。”
兰佩释然,看来于战场和王庭的军政核心中濡染多年的父亲,深知时势造英雄的道理,识准了冒顿这匹千里马,一反先前让她改嫁时的态度,审时度势之后,已早她一步,跨入了太子阵营。
都是在刀锋上行走,朝秦暮楚只为自保。
如此也好,路选对了,便是再难,兰族也不至于如前世那般陷入绝境。
送走哥哥,兰佩咬牙翻身坐起。
她先前的计划,因为父亲和哥哥的选择,不得不做重出大调整,以她两世为人的经验,需时刻堤防那些惯常蝇营狗苟的奸吝小人,助父亲和哥哥一臂之力。
再想独善其身无欲而为,怕是不能了。
耳畔,忽然响起冒顿对她说过得那句话——若想保护心爱的人,需得自己成为王者。
她便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慢慢站了起来。
单于庭北大营依山而建。不同于几十里外的茵茵草场,这里的土地常年遭受千军万马的践|踏蹂|躏,已是灰秃秃一片,轻轻一个跺脚转身,便能扬起阵阵沙土。
冒顿已在这漫天黄土中浸了二十来天。
每日寅时起身,亥时方才睡下,他如同铁打一般,日日枕戈寝甲,生生将整个北大营折磨地人仰马翻。
拓陀脸上的青黑眼圈倒是次要,自己阏氏在单于庭生孩子,他晚间想告假回去看看,保证当夜便回,竟也被他生生回拒:“大丈夫领兵沙场,岂可为闺帐之事分心半毫?!”
拓陀腹诽,我一没领兵沙场,二是我阏氏生孩子,事关两条人命,岂是一般闺帐之事?
面上不敢表现,拓陀诺诺应下,偷瞄了一眼太子的死人脸,心说等你阏氏生孩子时,我再看你如何做大丈夫!
转念一想,倒也未必。太子非同凡人,能做到大婚之前如同置身事外,只顾没日没夜领兵操练折磨人的,轮到他生儿子时,估计也很难上心。
眼看已近亥时,拓陀见冒顿仍蹙眉伏案,全无休息的意思,遂试探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歇息吧?”
“唔。”
他只这么嘟囔了一声,拓陀不知何意,一时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只能继续立那候着。
自太子从月氏回来,在旁人看来仍是谦恭有礼,进退有节,只有拓陀知道,他于私下就像脱胎换骨,心思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仅从那一张面具脸上,再看不出他心中真实所想,实则是换了个人。
太子在月氏期间,单于庭内所有密信,都是经由他手辗转送到太子手中,太子性格会有如此遽变,其中原因他能猜出十之八九。
知道的多了,他也从太子的师傅和玩伴,成了他的心腹股肱。
辅佐太子成就心中大业,成了他此生不变的唯一信条。
见拓陀半天没动静,冒顿这才从牛皮卷宗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浓重的黑眼圈,不忍道:“你去歇着吧。”
主公还未歇下,他怎敢阖眼,只得口是心非:“臣不困。”
这三个字说得极没底气,冒顿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又继续埋下头去。
灯油如泪,滴滴泼洒向拓陀心间。
翌日,约莫晌午时分,北大营突然闯来一位不速之客。
还是个女子。
正赶上操练间隙,席地而坐累得发蔫的战士们隐约听见营门外传来女子的厉嚎,霎时来了精神头,面面相觑后纷纷引颈,朝营门的方向看去。
刚还鸦雀无声的场内,一时如千万只苍蝇绕圈打转,嗡嗡嗡响个不停。
冒顿站在领兵台上早已得到通传,是呼衍乐来了。
“殿下三日后即将大婚,呼衍小主此时突然寻来,莫不是有要紧事,殿下是否先让她进来,听听她所谓何事?”
拓陀那张看好戏的脸差点就要绷不住,接收到来自冒顿杀人的眼色后,方才垂眉敛目,噤了声。
“撵出去!”
冒顿想都没想,满是厌恶地蹦出这三个字。
通传的营卒没敢动,那可是太子即将迎娶的大阏氏,休屠王的女儿啊,若这只是太子在气头上随便说说,他们当真照办了,真要有什么事怪罪下来,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还愣着干嘛?听不懂军令吗?!”
太子领训的第一天就再三强调,违军令者斩。横竖都是个死,营卒心中叫苦,吓得腿都软了。
“殿下不便,臣前去看看吧,若呼衍小主当真有急事,臣再回来禀告殿下。”
见那营卒止不住地打抖,拓陀心有不忍,主动请缨。
冒顿挑眉凛了他一眼,很想骂他多管闲事,沉了沉,觉得自己既应下了亲,也不便做得太绝,有拓陀在中间缓冲一下倒也未尝不可,遂敷衍地点了点头。
场上操练继续,拓陀由营卒领着,来到营门内的一间兵器库中。
呼衍乐正站在穿着铁链的流星锤旁,面色赤红,双眼红肿,一看就是刚哭过。
见拓陀进来,她起先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朝他身后看去,发现并没有第二人,气势汹汹地问:“太子呢?!我要见太子!”
“呼衍小主突然找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呼衍乐打小也和拓陀学过射箭,论起来也该叫他一声师傅。拓陀知道她的脾气秉性,也不怵她,乐呵呵地问。
“我要见太子!”
呼衍乐哪有什么要紧事,如今见冒顿便是她一等一的要紧事。
见她这副刁蛮模样,拓陀已知她并无甚火烧眉毛的大急事,拱了拱手道:“太子正在练兵,不便出营,呼衍小主还是请回吧。”
“他不出来,那我进去找他总行吧!”
呼衍乐说着就要往军营里闯。
“还请小主留步!并非臣有意为难小主,营内目前驻扎的一万骑兵中无一女子,小主两日后即将大婚,此时贸然闯营,臣以为不妥。”
拓陀壮硕的身板跟堵墙似地横亘在呼衍乐面前,遮住了屋外白花花的辣日头,呼衍乐自这片阴影中霎时想起父王训诫自己的话,觉得拓陀说得不无道理。
犹豫间,只听拓陀又说:“太子贵为储君,身系整个匈奴的长久安危,还请呼衍小主以大局为重,为殿下分忧。”
而不是添乱。
拓陀没能说出口的话,呼衍乐也听到了,想了想,她未发一言,重又红着眼睛,默默地走出了北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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