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送你们两个字
尽管白丙龙与李竹均一路狂奔,又发出了柴营的信号,试图让策军从校场出发包抄魏皖,但也无济于事,魏皖早就桃之夭夭。
赵元长和章正春也抵达了正觉山,及时控制了周隼和包围了正觉寺。正当赵元长诧异着,为何明明是柴荣这边发出的信号,却不见柴荣部队的时候,他就见到白丙龙发出的信号。他让章正春留守此处,再发一次北辰司的信号,好让后面赶来的李大武能够知道准确位置。然后,他自己单人匹马往柴荣所在方向赶去。
只见柴荣紧紧瘫坐地上,紧紧抱住一人。赵元长一脸惘愕地走向柴荣。
“殿下!”
柴荣陷入割心的悲痛之中,此刻世间万物,与他已然无干。他又怎么会听到赵元长的呼唤呢?
“殿下?”
赵元长再唤了他一声,然后碰了一下他的手臂,柴荣才缓缓地转过头来。他神情麻木,双眸灰败,目光呆滞,空洞无神,脸色比躺在他怀内的留寄晗还要惨白。
此时,赵元长才看清柴荣怀内抱着的竟然是留寄晗。她的脸已无血色,胸前的一箭还没拔出。赵元长向后退了一步,完全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他的心仿佛被一条冰锥狠狠地插入,然后瞬间被冰化!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如掉进一个万年冰窟。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此?又为什么她会如此?
就像一场毫无征兆,忽如其来的暴风雨,把赵元长整个人都卷起。在暴风中心,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被抽干、掏空。然后一个骤然停止,就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哐”的一声,他双膝跪下,哽咽到近乎窒息。
留寄晗是赵元长最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最亲密的战友之一。在她独自深入北汉的时候,赵元长都未曾过分担心忧虑过。可如今,早上还说着话的人,此刻已然逝去,连道别都来不及说一声。他甚至都不知道,留寄晗为何在此。
传奇一般的女子,像迷一般离开了。
柴荣把留寄晗的遗体抱回了军营。他至今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只是,如今他也只剩下一副被掏干的躯壳。
他把留寄晗的遗体放在自己的帐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拔掉她胸前的箭,再为她擦拭已经没有血色但依然俏丽的面容,为她梳理乌黑的长发,为她整理染红的衣裳。
待一切都整理完毕,柴荣一把解开自己的发髻。长发散开,披在了他的肩甲上。他从腰间掏出虬舌,“咔”一声,断了自己一端的青丝,然后再从留寄晗的头发中,切断一戳。然后把两人的头发束在一起,并分成两份,放在两个锦囊之中。一个锦囊,他紧紧藏于胸前,另一个锦囊,他放在了留寄晗的手里。
柴荣再看了留寄晗一眼,脑里全是他们年少的回忆。无论多少年,无论生与死,留寄晗始终是柴荣最初最爱的女子。他的嘴角微微一勾,想要再抓住脑海里,那个天真烂漫、善良正直的少女的手。但刚伸出手,却是幻影,如握一空。
柴荣失落了。但他没有大声痛哭,因为他知道留寄晗不喜欢他软弱。但为何,自己的强大不能成为保护她的堡垒?!这是为什么?!
他闭着双眼,轻轻地在留寄晗的额头亲吻。这本应是在大婚之夜时的许诺之吻,如今却成了永别的一吻。柴荣强忍着绞心之痛,再看了他的“新娘”一眼,然后亲手把棺木盖上。
这时,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那样,坐在了棺木旁边,散乱的长发挡住他的侧脸,他垂着头,静静不语,只是拿出虬舌,在一块木牌上刻着“爱妻柴门留氏寄晗之墓”。
她本就是个孤儿,如今,也终于找到了家。
而刚刚的所有,都被赵元长和白丙龙看在眼里。白丙龙实在坚持不住,眼泪像溃决崩堤的洪水,一涌而上。他抱着头,冲出了帐篷,痛哭起来。只有赵元长还留在帐篷里,默默地陪着柴荣,默默地陪留寄晗走完最后一程。
这个葬礼,简单却不潦草。恰如留寄晗的个性与向往。柴荣不愧是,最了解她的人。
直到仪式完结,柴荣始终一言不发。他拿着那支让留寄晗一击毙命的箭矢,递给了赵元长。
赵元长从柴荣手中接过羽矢。他看了一眼,神情有点错愕,道:“这,是北汉的军矢?”
柴荣听到“北汉”二字,紧紧握住拳头,手指的关节都发了白。他的眼睛通红,鼻翼张开,青紫的筋脉从眼角开始一直蔓延到脖子,悲怒交加,痛心疾首。后汉隐帝刘承祐杀害了郭威和柴荣一家,现在的刘氏北汉又杀了柴荣最深爱的人,家仇国恨,难以清算。
“那是说,天道会的人与北汉勾结?!”赵元长目光变得凌峻料峭。
“或者说,是军营中,有北汉的间细。”柴荣颤抖着说
“殿下……”
柴荣在颓然之中,哽咽却铮铮地说道:“军营如有间细,我定会找出来,绝不手软。但天道会与北汉勾结之事,事关国家安危!元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柴荣的眼里的光,如同灰烬中透出一丝倔强坚定的火亮。
赵元长也是第一次看到柴荣这般模样,他的头微垂,却目光如炬,铿锵有力地应道:“我定不辱殿下使命!万死莫辞!”
案件到此,已是一个段落。天道会的私铸坊被捣获了。他们的私铸坊就在寺庙的地下暗道里。他们一直利用正觉寺的建造为掩护,把铜料、铁料等运往此处,然后铸造恶钱,然后再以清理废料为由,运走恶钱。四大上使之一的陵光在被捕前一刻服毒自尽,以死殉道。死前依然不忘高呼“天道大业,功在千古!天尊至上,万安万寿”。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一个高兴起来。彭城郡主牺牲了。她以一己之力,为大家通风报信。最后,她,竟然牺牲了。而她生前追捕的那个人,逃了;放冷箭的人是谁,依然无解。无论是从男人的角度,还是从同袍的角度,这都是一场血海深仇。
没等到回到北辰司,赵元长便直接在军营里提审了周隼。白丙龙揪扯住周隼,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周隼那双刚刚才止了血的小腿,伤口瞬间又再裂开,那鲜血像晕开的墨水那样,片刻就染红了他膝下的一寸地。
白丙龙从来性格刚直,未等赵元长开声,他就已经呵斥道:“说!是谁指使你造的恶钱?那个逃逸的黑衣人又是谁?”
周隼嘴角不屑地向上一翘,没有回答半句话。连哼呵一声都没有。
白丙龙气得五官都皱巴起来。他从腰间掏出他的贴身兵器“赤电”。这是一条用沙陀牛皮做的皮鞭。他眼也不眨,毫不留情地向周隼背后霍去。柴荣不喜欢私刑酷刑,但这次他默许了。
“你说不说?”白丙龙再怒问道。
但大家似乎都低估了天道会会众,特别是上使级别的人的忠诚。那一鞭下去,周隼非但没有苦叫,还仰天大笑道:“天道大业,功在千古!”
白丙龙咬牙切齿,再甩一鞭。周隼的衣服都已经被两次的快鞭撕个烂碎,但他的神情依然从容,然后喃喃念道天道会的经文。也不知道是真有天道护体,还是他的内心坚定如铁,面对白丙龙的皮鞭,以及面前凛然的赵元长和柴荣,周隼始终面不改容。
赵元长深知周隼是不能威逼,便示意让白丙龙停手。赵元长比任何人都更加痛恨天道会。贺一一的重伤,留寄晗的牺牲,以及它对整个国家的威胁,家仇国恨,都积压在他的内心深处。皮鞭?他都巴不得用手中的琉璃剑除之而后快!
但理性告诉他,比报仇更重要的是真相。而且,周隼不过是上使,他背后还有阴阳使,还有一个天尊。周隼可以随时死去,他都不介意为这种殉道的方式,甚至以此为荣。但死去一个周隼,还有千千万万个周隼,他们背后的天道会依然存在。因此,如何让他开口,哪怕只是透露一丝线索,都将会成为一个突破。
既然暴力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投其所好,和他说说道。
“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我很好奇,你们的大业,盛德,就是私铸恶银?”
周隼的眉毛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看赵元长,冷冷地说道:“你不懂!这不过是我们天道大业的其中一步!”
“那你们的大业是什么?”
“哈哈哈哈……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们的天道,就是要建立一个符合道法的清新社稷。”
“用与道德律法相悖的方式?这是符合哪一条道法?”赵元长反问道。
“你……”周隼一下子被反驳得哑然,“我说了,那只是一个手段。”
“用卑劣的手段,建立一个,所谓的清新社稷,那这个社稷,也够,卑劣的!”
“赵元长!”周隼突然大怒。随后他又恢复平静,蔑笑一声,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你虽聪明,但不够智慧。眼光太短,看不到长远。你是永远不会懂得天道的真理,那是一个浩瀚旷渺的天地。”
赵元长走到周隼面前,蹲了下来,道:“嗯!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俗人!大道理,我不懂,也没兴趣。但我在想,你这什么道啊,什么名啊,看得如此淡泊,又何必在自己升迁的时候,大排筵席?这也是一个手段?”
“……”
“还是说,其实,你也很在意名利?”
“……”
“不用难堪!人之常情嘛!如果人之初,皆懂道,也就不会有道法去约束人的七情六欲了。话说回来,你有没有中饱私囊?”
“……”
看着周隼的一脸尴尬和眼神的逃避,赵元长心里暗暗一笑,他继续说:“哦,那就是我说中了。不过你只是一个上使,道行不高,我能理解的。但你们的天尊,应该是个德高望重,道行高深之人吧!他应该不会中饱私囊吧?!”
“天尊的智慧,岂是你这种平庸之辈可以揣摩?”
“所以,这非常手段也是他的命令咯?”赵元长试探性地问道。
周隼是个聪明人,他冷然一笑,道:“你休想套话!”
“非也非也!我只是对你们的天道好奇。按道理,天尊应该是无所不能,无所不通,道德高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这种伪造的恶劣手段,他应该看不上才对。但他又让你们造假,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你们中饱私囊,这似乎不大符合你们所说的清新社稷!”
“你……”
“你就不好奇,这些非常手段是做什么的?就当是建立你们的清新社稷,那些流通的周朝□□,又能给百姓带来什么福祉?还是说,你们先是以假换真,到时候又把真的拿出来,假装慷慨?又或者说,你们想要那这笔真银也好,恶钱也罢,招兵买马,壮大自己?但你们拿着周朝的钱币,建自己的社稷自己的国,不是很好笑吗?我送你们两个字:虚伪!”
“…”
“口口声声说的顺应自然,天人合一,也不过为你们放纵的欲望打掩护!恐怕你连所谓的天道之道是什么都不知道吧?是建立你口中所说的,符合道法自然的江山政权?还是想要谋朝散位满足某个人的一己私欲?好好再想想,究竟,何谓‘道’?”
周隼脸色一沉,哑然无声,久未应答。
赵元长嘴角一勾,他感觉到周隼已经有些动摇。
在此之前,他不甚了解天道会,若非之前留寄晗在玉香瑶,帮他和柴荣安排了与天道会的会使韩拾冬会面,恐怕有些“道理”,他也说不清。想想玉香瑶一案,也不过是不久之前的事,但如今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直没有说话的柴荣,缓缓地从帐中座位走了下来。他走到周隼的跟前,亲自躬身为周隼的小腿包扎。
“殿下,您为何……”白丙龙又急又不解地问道。
柴荣的脸色灰白如故,他淡淡地说道:“被人利用的人,已经够可悲了。我们并非冷血之人,也就不要再废他一双腿了。”
周隼一开始身体还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但柴荣说完后半句的时候,他却被柴荣的真诚打动到。他突然一阵狂笑,然后又嚎哭了起来。
“周隼,你有什么资格哭?”白丙龙责问道。
“是天道会重生了我。我是不可能背叛他们。”
“那……”白丙龙本想斥责,但被柴荣阻止了。
柴荣一边帮他包扎,一边道:“你如此忠义,天尊应该会派人救你吧?”
周隼突然一怔,挪动了一下小腿,躲开柴荣的包扎。“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我想跟你赌一把。”
“什么?”周隼大为诧异,瞪大了他那双本来就很细长的双眼。
柴荣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带着一丝冷淡,但字里行间却力如坚冰,“反正你不会透露任何与天道会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也没有留下你的必要。只是,我真的很好奇,天道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会让人忠诚如此,宁死不屈。所以,我想跟你赌一赌,如果我把你放回去,他们是会继续使用你,还是会,杀了你。”
“……”
“我不是好赌之人,也不曾赌过。但我是商人出身,这笔账,其实你更划算。如果他们继续用你,那就是你赢了。如果他们杀了你,那也算是为我们除掉你。今天是我发妻的忌日,我不想杀生!你走吧!”
“殿下,这是放虎归山啊!”白丙龙不解,急躁地说道。
“丙龙,带他出去!”柴荣的样子看上去还是那样的阴沉悲伤,但语气却比从前任何的时候都要坚决刚硬。温柔、谦和,但在原则上从不让步,这就是柴荣,一个你永远无法想象到他内心有多强大的人。也只有此等气度和谋略的柴荣,才配得上王,乃至储君的名位。
白丙龙不懂,他只能遵命。
但赵元长懂了,人心,才是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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