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仕篇(二)
静谧笼罩良久,晚膳时间末了,远处多个帐篷内不时传来的嬉闹破了沉默。
闫婉却雷打不动,对吵闹声旁若未闻,将手中剩余的肉吃完,又撕下一只完整的兔腿,十分熟练地转手递给对面的人。
却许久不得回应,她抬眸看去,正好对上那人的一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眼,里面盛满笑意。
闫婉愣了两秒,皱起眉头,不自觉脱口而出:“作甚?”
梁衍此人有副绝顶皮囊,不笑时是极具攻击性的俊美,像似挂在凛冽高山上的松树,笑起来时整个人却仿佛沐着春风,惹眼得不行。
他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故意划过少女手背,笑道:“不愧是本王教出来的小混蛋,猜对了。”
闫婉神情冷淡,毫不客气地把兔腿扔在他面前,食物沾了沙尘也不管,立马便从自己腰间暗包中扯出一张方巾,仔仔细细地擦着手,丝毫不加以掩饰自己对这种举动的嫌恶。
她冷道:“殿下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多此一举。”
“坐过来点,接下来的事情,你会感兴趣的。”梁衍将她拉到身侧坐下,又把在篝火上加热的酒壶拿下来,单手撬开瓶盖,昂头喝了一口。
他唇边挂着笑,似乎对一切都置身事外,“接到兵部的信后,本王派了人去跟踪晋正年。”
“失窃的第三日,他将物资用私下渠道卖了,又独自驾马车,带着满车黄金去了城郊,绑匪并未露面,用了记号,指示把钱财放进一间无人居住的茅屋,晋正年照做,不消片刻,他儿子便出现在了眼前,并转告了一句绑匪留下的话,晋正年听完后脸色惨白,拉着儿子就连忙回了家,此后闭门不出。”
闫婉垂着眸一言不发,颇有些老僧入定的味道。
梁衍侧头望她,挑眉道:“你难道不好奇绑匪说了什么?”
她默然片刻,冷漠道:“不好奇。”
梁衍故作神秘地靠近她的耳畔,带着醉人酒气的温热鼻息,气氛开始暧昧起来:“他说,玉儿生得真漂亮——”
闫婉:…有病。
他这犯贱的话还没得到回应,尖锐的孩童哭声划破宁静夜空下的营地。
只见前方身材圆润的小男孩,于小猛向他们二人这处疯狂奔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胡子邋遢的中年男人,手中正挥舞着皮鞭,在空中发出簌簌破风声。
于小猛哭得惊天动地,两条短腿抡得奇快,转眼就飞到了梁衍和闫婉身后蹲下。
他在头脑混乱中还能分辨谁比较可靠,张口就来:“衍叔!救救我…”
梁衍将他从身后拉出来,指着缓缓到来的中年男人,兴师问罪的骂道:“小胖墩,又惹你爹做什么?”
于小猛脸上涕泪横留,一屁股挤进两人中央,毫不客气地一只手挽住一个,“我没有,是爹发疯又要打我!还用皮鞭——”
“放肆!”
中年男人出言呵斥后,抱拳对梁衍躬身行礼,又对闫婉颔首示意。
“殿下,您这次千万不要再庇佑他了,这个混账越来越皮实,书也不念,整日贪吃憨玩,今天还把王青老弟的钱给偷了,如此恶举,我非得好好管教他不可!”
在于小猛的连连叫冤声中,闫婉淡然回了一句:“是王青给他的。”
中年男人迟疑道:“婉姑娘,所言属实?”
闫婉被吵得有些烦了,她强行抽出被于小猛抱紧的手臂,恹恹应了一声。
梁衍伴她七年,看她长大,自然将闫婉情绪看透,他出声道:“行了,于葛。”
“你又何苦自找些怨气来受,带回去吧。”
于葛点头,于小猛却不乐意了,他站起身来。
大喊大叫道:“我不回去!回帐篷就要念书…我不喜欢念那些破书,我要跟衍叔一样厉害,做武功高强的大将军,带着兵到处打仗,杀敌冲锋,做真正的男子汉!”
于葛气极,抄起鞭子就骂:“臭小子,你懂个屁男子汉!你爹我当兵就够了,而你娘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远离危险,好好念书,不然怎么参加科举,回京城做官!”
闻言,一旁的闫婉双眼失神,思绪漂浮回七年前,想起娘亲那番的叮嘱。
正相反,是让她离开京城,一辈子都不要回去。
场上各有所虑,但梁衍特立独行。不合时宜地笑了,他目光扫过争执不休的于家两父子,最后落到闫婉脸上,却是对着于小猛说话:“胖墩,你知道衍叔是怎么,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吗?”
此话一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连闫婉都望了过来。
于小猛摇头,表示不解。
“我啊,一岁识字,四岁写诗,六岁读史,九岁就能写朝历纲文,十二岁阅群书,本以为一生风花雪月,平坦顺遂。”
“结果却没料到,生母被敌国奸细掳走杀害,梁国边境又遭入侵,民生凋敝之际,十四岁被迫穿上铠甲,前往战场,那时候我带领的军营里,个个都是像你这种不服管教的。”
梁衍眼神中的光亮有些暗淡,他望着正烧得红旺的篝火,道:“谁也不想听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屁孩指挥,于是就只能以身作则,凡事我领头先上,冲锋陷阵,又规划好每支队伍应该从何作战,如何收尾,打了整整十场战役,杀了数十万个人,这帮老兵才逐渐服气。”
于葛听到这里,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呢喃道:“我记得那时候,殿下的武功不算好,废了很大功夫才有所成。”
梁衍淡笑:“是啊,以前只用来执笔风月的手,哪里又拿过刀枪兵器,用过兵法战略。”
闫婉侧目而视,看着他脸上复杂神色,缓缓开口道:“这世上没有人,是真正的一蹴而就。”
梁衍闻言,颇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然后对于小猛道:“所以胖墩,你要想做将军,光靠武力是不行的,得学会用脑,多读书,否则谁也不会听你的。”
于小猛被说得哑口无言,讪讪道:“可是我就是不喜欢念书嘛…”
于葛从回忆中醒来,表情立马转变为凶神恶煞:“臭小子,跟老子回去!”
两父子拉拉扯扯地往回走去,此地依旧留下闫婉与梁衍二人。
闫婉情绪不甚显露,须臾后,她缓道:“绑匪到底说了什么?”
梁衍沉吟片刻,“派去的手下离得远,没听清。”
闫婉有些不耐烦:“那晋正年此事为何要与我说,而不报上朝廷?”
梁衍接道:“兵部中都是本王的人,丢了东西,找不到证据举报晋正年,那便会是死罪,更何况那绑匪,身份不简单。”
闫婉道:“谁?”
梁衍拿起银壶,喝了口酒:“袁励府上的管家,当年揭发将军府灭门案的那位人证。”
闫婉猛然站起,神情巨变,“他——不,他背后的人想要做什么?”
梁衍也随之站起身来,张开五指做了个手势,以示安抚。
“多年了,你有说服自己相信,袁励是凶手吗?”
闫婉抬头仰望夜空,逐渐让整个人平静下来,“绝不可能,袁励此人官衔不大,背后仅靠礼部,而礼部常年与太子挂钩,朝中势力微弱,无法私养数量如此庞大的死士。”
“而七年前那夜,徐鸿生与许太史的话,我确实听了个明白,他们知道,有势力会在那天动将军府,于是一个落井下石,一个明哲保身,而这些年来,我努力查证发现,他二人实属同一方党羽…”
梁衍故作惊讶道:“嗯?”
闫婉皱眉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把袁励推出来挡箭的,和想动殿下军营物资的,不是袁府那个管家,而是他背后的大皇子,梁瑜业。”
梁衍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正欲抬手轻拍她的肩膀,“猜得没错,是我大侄儿。”
闫婉一把挥开他的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防备之色。
“这些,想必殿下早已知道,又何苦绕圈试探我?”
梁衍侧身靠近她,一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如水,“这七年,本王教你读官本,教你习武,教你谋略战法,你都已熟悉掌握,所以——”
“是时候应该报答了吧?”
闫婉浓密的眼睫微眨,“要我飞过去,把物资夺回西蛮?”
梁衍泰然处之,“不,这样隔空多没意思,咱这次回京城去,当面和他们玩上几局。”
闫婉浑身一震,有些不解,“可是皇帝并未下旨,鹰军又如何回京?”
梁衍又抬手,这次准确无误地拍在她肩膀上:“是我们两个,不是鹰军。”
夜黑风高,西蛮荒漠刮起一阵旋风,黄沙漫漫下,俊男靓女,举止亲密,俨然十分登对。
王青吃饱喝足,从食蓬中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就见顶头上司正吊儿郎当地,搭着他日思夜想的婉儿姑娘的肩膀。
王青脸色涨得铁青,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使劲咳了一声,打断那两人暧昧的气氛。
闫婉回过头望了一眼,就见快把肺咳出来的王青正向他们走来,她低声对梁衍道:“殿下,我就先行告退了,明天再详谈。”
梁衍有些好笑,不解她为何突然如此行色匆忙,然后就见王青直径掉头,朝闫婉的背影大步追过去,一边大喊:“闫姑娘等等我!我方才话还没说完!”
看着这两个健步如飞的人,丝毫不把他这个身份尊贵的将领放在眼里,梁衍沉默数秒后,将酒壶喝得一干二净。
明依旧是往日甘甜的酒香,入了口却突然有点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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