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不相识
燕府,松意堂外。
早有垂髫童儿在廊外的石亭边候着,童儿见到人来,提着盏红灯笼笑脸相迎。
童儿眉心点了鲜艳的朱砂,红灯笼里不见烛光,并未燃灯,天色早已亮堂堂的了,不知他还挑盏灯笼有何作用。
奚静观心下生奇,朝那盏红灯笼瞥了几眼。
燕唐就走在她身边,见她困惑不解,开口道:“祖母他们老一辈的规矩罢了,无需留心。”
老太君喜静,松意堂格局与别处大有不同。
一行人先穿过几进月洞门,又过了花厅,兜兜转转,才见到了“松意堂”一匾。
奚静观打眼一望,就见房里坐着不少人,尤以女眷居多,彼此间正有说有笑,一团和气,颇为热闹。
燕府的老太君出身于古塘州陶氏,单字为珺。
时至今日,她已年至花甲,银丝满头,仍旧精神矍砾,福禄安康。
她嚼着软糯的糕点,不时看眼叽叽喳喳的小辈们,笑得很是慈祥。
老太君下首,是位仪容端庄的妇人,目含盈波,风姿尤存。
她唇角轻勾,噙着笑意,倒也随和。
细看起来,这妇人与燕唐倒有三分相似,燕唐爱笑,许是随了她。
奚静观了然,这妇人名唤元婵,是燕唐的生母,元侨的亲姑。
奚府与燕府常年没有走动,奚静观只认出来了这两位,旁的夫人纵是月貌花容,她也一概不识得。
几位小郎君与娘子聚在一处分枣,奚静观略略一扫,无一不面生。
二人走至门前,燕唐牵起了她的手,她呆愣一瞬并未收回。
既是做戏,还是做全套为妙。
郎才女貌甫一进门,十几道视线便一径落了过来。
奚静观从容提裙,与燕唐一同行礼:“祖母安好,母亲安好。
元婵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僵,房内的笑语欢声也寂静下来,同辈分的人齐刷刷地看向了燕唐。
诡异的静默中,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
“三婶真好看。”
新人见罢礼,宝珍婆婆这才提步进内。
她神采奕奕,附耳与燕老太君轻声说了几句话。
老太君笑得更是开怀,向奚静观招招手,道:
“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奚静观甚为乖觉,轻移莲步来到她跟前,柔声道:“祖母。”
老太君两眼一眯,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诧道:
“小苑儿?”
奚静观接过点砂童儿送上的茶盏,往老太君面前一递,垂下了眼睫:
“祖母请用茶。”
燕老太君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面色也已苍白如纸。
燕唐慌忙上前,“祖母。”
他用袖子遮着手,挡住元婵的视线,指了指屏风后。
老太君满脸无奈,燕唐从前犯了错,总是不敢让父亲母亲知晓,他害怕责罚时就会露出这般神情,向祖母讨饶。
松意堂今日来了不少小辈,旁支嫡系的混杂在一起,依他们的年纪,十有八九,都认得许襄与奚静观。
元婵神色如常,却暗暗捏了把汗。
屏风后,祖孙二人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燕唐搀着老太君出来时,挨了一记元婵的眼刀。
燕唐心虚,目光倏然避开,不敢造次。
燕老太君落了座,笑眯眯接过奚静观奉上来的茶,叹气道:
“你与唐儿虽是差了辈分,但木已成舟,也只好如此。”
奚静观心头大石落地。
宝珍婆婆蓦然想起一件事来,碍于房内人多,低低问起燕老太君来。
燕老太君听了,连忙道:
“既然如此,还愣着做什么?找两个能说会道的人,快去奚府催请。”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一个旁支的小郎君年岁不大,挠了挠头,心直口快道:
“太君,三嫂她、她……”
他话至中途,又堪堪止住,唯恐触怒了人惹来无妄之灾,便改口问燕唐:“阿兄,你是不是领错人了?”
“胡闹。”
元婵向他看了眼。
燕庑霎时没了底气,悻悻闭上了嘴。
老太君宽和地笑道:“庑儿瞎说什么胡话?我又不是老得看不见了,还能不认得自己的孙媳?”
见罢礼、奉罢茶,奚静观自觉无事了,便站在燕唐一侧装起花瓶,偷偷走了会儿神。
奈何天不遂人愿,老太君又堆起了满脸的笑,展颜道:
“好孩子,来,祖母有东西送你。”
她扬了下手,身旁的嬷嬷会意,双手送上个雕花的木盒。
老太君打开小巧精致的铜锁,拿出个小小的玉葫芦。
“母亲。”元婵心头一震,大惊失色。
燕老太君充耳不闻,只说:
“这是我陶氏传下来的宝贝,母亲偏爱我,没给嫂嫂,留给了我。两年前我不慎给弄丢了,多亏唐儿机灵,给我寻了回来。”
她如是说着,脸上露出几分孩子气。
“我记得你儿时戴着个顶好看的金玉项圈儿,将这玉葫芦挂在上头,定然相配。”
奚静观拿捏不准燕老太君的意思,转眸盯了眼燕唐,燕唐微扬了扬下巴。
奚静观乖巧接过,燕老太君又道:
“金衬唐儿,玉衬你。这宝贝,与你有缘。”
奚静观在女眷面前开了脸儿,又有老太君为其撑腰,头一日便在燕府站稳了脚跟。
众人又说了会儿吉祥话,老太君借口体乏,一干小辈便三三两两退了。
如此顺利,倒是出人意料。
奚静观还沉浸在方才的热闹里没有缓过神来,袖子忽然被人轻轻往下拽了拽。
“三嫂。”
奚静观低头去看,一个胖乎乎的小儿穿着大红的衣裙,头上挽着两朵宛似莲花的发团,红绳系在上头,簪了两个如意结。
好一个添福娃娃。
燕唐俯腰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儿,说:
“文姬是二叔父的小孙女儿,不久前才随父归溪,你没见过她,定然不认得。”
奚静观了悟,“原来如此。”
奚氏几代单传,燕氏与之不同,子孙一向众多。
老太爷燕虚静出了家,膝下共育有子女六人,只有长子燕修之与次女燕元英为老太君所出,其余皆为庶出。
燕唐的二叔父燕倾之早早病故,只留下了一位独子,名唤燕席。
燕文姬玉雪可爱,小脸儿红扑扑的,笑起来一双眼睛都弯作了月牙。
奚静观勾了勾她肉肉的下巴,话锋一转,问燕唐:
“方才堂内多为女眷,怎么不见几位阿兄?”
“与你阿兄一样,都在京州回不来,就连平日里最为清闲的二哥,也丢下这么个磨人的小团子,速速回京了。”
燕唐停了一停,续道:“或许当真如你所言,京州并不太平。”
奚静观没说什么,又问:
“方才老太君说要催请,催请何人?”
燕唐理所当然道:“自然你那身边那几个丫头。若她们走错了门,早早赶往元府去了,岂非让人笑话?”
松意堂。
耳边彻底冷清下来,燕老太君对宝珍婆婆道:
“燕奚有缘,是件好事。小苑儿唐儿,倒也般配。”
她老人家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宝珍装糊涂,回道:
“是,从前我还抱过奚小娘子呢。”
老太君歇了一会儿,到底放心不下,吩咐道:
“你差个口风紧的人到元府打听打听,切记切记,万勿让婵夫人知晓。”
宝珍婆婆依言:“老太君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巳时,燕唐引着奚静观在燕府认完了路,在回兰芳榭的半途中遇着了元婵。
燕唐还惦记着昨夜草席子里的死尸,便问道:
“母亲,昨日府中可有哪个仆役亡故?”
“没有。”
到底母子连心,元蝉一眼看透燕唐心中所想,又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儿,今早管事已经向我打过招呼了。”
说着,她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奚静观。
燕唐读懂其意,不由轻咳一声,自己一时嘴快,差点忘了昨儿个是洞房花烛夜。
常理来说,新婚燕尔,新郎官可跑不了这么远。
燕唐面不改色,将一口黑锅甩给了兰芳榭的童儿。
“说来也巧,昨儿元宵去找团圆说话,正好碰见了弃|尸的仆役,心觉事关人命,非同小可,就给记下了。”
元婵收回目光,不知信没信这诳语,道:
“死得是个乞丐,倒在松风园的井边,将打水的小丫头吓得不轻,管事闻讯来时,人已经全僵了。”
乞丐?
立在一旁装模做样的奚静观动了动心弦,迎亲途中惊扰花轿的,也是个乞丐。
“松风园?”
燕唐皱眉,那儿距松意堂可不远。
元婵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随意道:“许是知晓府里大喜,怕过了晦气给新人,管事才不敢上报。”
她又叮嘱燕唐:“这事儿万莫传进老太君耳里,她若听了,怕是会多胡思乱想。”
“我自晓得。”燕唐道毕,又说:“人命关天,管事昨儿个问谁拿的注意?”
元婵的话到了嘴边,却被人半道截了去。
“问的我。”
奚静观转脸看向来人,只见他细长眉眼,面容俊雅,手里摇着把小羽扇,头上簪了两朵小小的艳红花。
元婵笑着对奚静观道:“这是老太君的亲侄孙,姓陶名融,表字璞贤,你该唤声表哥的。”
奚静观低眉福身,“融表哥。”
陶融赞道:
“三弟妹与传言一般无二,柔弱又文静。”
燕唐忍俊不禁,抖了抖肩膀,奚静观暗暗给了他一脚。
折回兰芳榭,燕唐换身衣裳,将奚静观送的贺礼折扇别在腰间,大摇大摆就要出门。
“你如此慌张,要做什么去?”
那柄折扇闯进奚静观视野,她蹙了蹙眉头。
燕唐没个正形:“捉蛐蛐儿,你去不去?”
两位嬷嬷不负所托,将喜官与福官接了回来。
马夫招来几个仆役,自车厢中抬下来几个沉甸甸的大木箱。
燕府上下看似云淡风轻,风平浪静,背地里却已经议论了一通又一通,乱猜了一回又一回。
燕三郎的嫡妻莫名其妙变成了个病秧子,无常守在了奚府门口,主母与老太君几位主子却不声不响,毫无动静。
这是阖府中了邪,还是着了魔?
有些好赌的家伙提前下了注,纷纷断言奚静观何年何月驾鹤西归。
福官打开木箱,将奚静观的衣裙折了折,口里道:
“小娘子有所不知,上门的婆婆真是好巧的一张嘴。奚公知晓你受了委屈,勃然大怒,提了刀欲登燕府要人,被她们劝说一阵,竟一反常态,让我与喜官跟着来了。”
奚静观睐睐眼睛,毫不意外。
燕老太君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人精,自然本领非凡,不容小觑。
奚静观问:“阿娘有没有什么嘱托?”
喜官接过话:“夫人说,过两日让昭郎君来看你。”
福官收好一只木箱,又说:
“京州昨儿也来了封信,大郎受昭要往兖州一趟,恰好途径锦汀溪,要娘子务必二十六日归府,他要见你。”
提及兄长,奚静观来了点精神,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催问道:
“信上还说了什么?”
福官晃了晃脑袋:“旁的倒没什么了。”
奚静观有些失望,又听她道:
“不过我与喜官临走前,老爷道了个人名,问你识不识得。”
奚静观毫无兴致,怏怏不乐道:
“谁?”
“官仪。”
奚静观思索一会儿,摇了摇头,如实道:
“并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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