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茶室疑云
心斋茶室热闹如常,丝毫未因即将步入夏季的闷热而减少了客流量,依旧高朋满座,插科打诨的,嬉笑打趣的,穿梭来往的,一楼的大众茶室堪比一个热闹的大集市。
大梁的百姓们爱喝茶,爱品茶,也爱借着茶来交友谈心。心斋茶室便是一个集散地,一个信息的集散地,一个谣言的集散地,一个好事者云集的集散地。皇室爱什么厌什么,哪个妃子受宠哪个又被冷落了,哪个大臣被皇上诫勉谈话了哪个大臣又快被提拔了。。。各种小道消息在这里传播的速度比声音传播的速度都还要快。
据说曾有某位大人物曾经想要体察民情,微服私访到茶室来喝茶,听周围的百姓们正在议论某一官员徇私枉法包庇凶犯找人顶罪的事,回去便开始一步步查,最后果然查出事实真相,最后,徇私的官员被免职且下了大狱,真正的凶犯也伏法了。
这件事一直被茶室的茶客们作为美谈而津津乐道,毕竟,随便说几句话也能弘扬了人间正气,惩治了潜逃在外的凶犯,确实是件值得称道的美事。所以,茶客们时常开玩笑说,郑老板这藏龙卧虎,说不定哪天又能掀出个惊天巨案来呢。
矮胖而又和蔼可掬的郑老板总是会笑嘻嘻地提醒大家:“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大家能说真话,别把我这变成了流言蜚语满天飞的低俗场所。这样,不管有没有大人物微服私访,大家听到的都是真话实话,心里也熨帖不是。”时常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郑老五这辈子最厌恶的便是没有把门的嘴,谁要在我这胡说八道散播谣言,可别怪我把上门的生意往外推。”
所以,心斋茶室生意好不是没道理的。这老板便是热心实诚人,来的人也都愿意遵守这儿的规矩,热闹归热闹,玩笑归玩笑,但却极少有恶意传播散步谣言的。普通百姓书读的少,容易被各种不实的信息误导,不准散播谣言也是为了避免各种不必要的麻烦。
热心的郑老板平时一般不是在这桌说笑一番,就是到那桌打趣几句,不过,今日如此喧闹,却不见他的身影。楼下的几个老熟客叫喊了几声郑老板的名字,始终无人回应,便问起那个叫小圆子的店小二。
小圆子支支吾吾,只用手悄悄指指楼上,低声道:“有贵客。”
虽说不胡说八道乱传谣,但好奇心却是难免的,于是,两个老熟客立刻凑了过来,也同样用压低的声音问道:“谁啊,谁啊?郑老板从不亲自接客的,今日这客人到底有多贵啊?”
小圆子只将食指放在嘴唇上,作出一个噤声的姿势,转身便干活去了,留下几人面面相觑,抬头望望几间装潢得格外典雅精致的包房,满腹狐疑地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谁啊,这么大面子,这么大动静,小圆子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
“不知道啊。不过管他谁呢,咱们喝咱们的,聊咱们的,谁爱到这来都不碍着咱们的事。”
“是,喝喝,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闲事少操心。”
于是,老茶客们暂时放下强烈的好奇心,各自又进入了各自的常态中。但在二楼的几个雅间里,却远非常态,今日来的几名客人,都是从未光临过的。
二楼一共设有五个雅间,此时,有三间的房门口都挂着“闲人免入”的木牌,微风将小小的木牌轻轻吹起,发出细微的“哒哒”声,与楼下的喧闹有云泥之别,也更加显得此处尊贵无比。
第一间房内坐着两人,这两人挨的很近,似乎颇为亲密熟悉。
“王大监,今日冒昧请您前来,感谢您能赏光,荣幸之至啊。”
“哪里哪里,无忧公子相召,老身没空也得抽出点空来。不知有何吩咐啊?”
这异常客套却又貌似无比亲热的二人,便是无忧公子和王大监了。无忧公子此时仍是全身白衣,风流倜傥,不过今日以玉簪束发,服饰也簇新,显得比往日似乎更加精神干练。
反观王大监,则是老态的多。近些日子,他时常被各种矛盾的思想所折磨,更是寝食难安,本是微胖的脸此时却有些凹陷。
“还记得无忧第一次进皇宫时,便是大监您亲自到皇城门边来接我的。您当时笑容可掬,且对我的各种无知问题不厌其烦地回答和讲解;后来我到大周时,也是大监您亲笔手书一封,让我能够更加顺利地接近大梁的密探;再后来,再到皇宫时,大监您又是亲自前来迎接,依旧平和温润,对无忧嘘寒问暖。”
无忧公子举起手中茶杯,顿了顿道:“大监,无忧只是一江湖草莽,却能得您如此善待,实乃幸事啊。无忧今日以茶代酒,敬大监一杯,还请大监不嫌小弟这杯茶太寡淡,请!”
王大监也笑嘻嘻地端起桌上茶杯,与无忧公子轻轻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无忧公子青年才俊,在民间声望极高,且聪颖灵慧,忠勇坦诚,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皇上定会委以重任,无忧公子锦绣前程指日可待啊。”说着,他又轻轻握住无忧公子的手,压低声音道:“届时,还请无忧公子莫忘了咱家啊。”
其实,王大监作为皇上身边近臣,是不允许私下接近大臣的,不过,无忧公子仅仅一介平民,便不存在这一障碍。且皇上确实曾有过直接提拔一个平民至五品官,后又逐渐升至三品官的先例,对于无忧公子,他倒是也有这个信心。
对无忧公子说的这番话,其实仅仅只是客套而已,他在皇上身边,只要能服侍好皇上,哪用得着去看其他人的脸色。不过,王大监阅人无数,从不得罪人,即便是像无忧公子这样无权无职的,他也是笑脸相迎,从不垮脸。这是他做人的精明之处,也是他数十年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之处。
“大监您说哪里话来,这实在是折煞无忧了。”无忧公子忙起身向他行了个大礼,又顺杆往上爬了一截,“大监,无忧虽在江湖上小有名声,但也实感寂寞。无忧命苦,自幼便失了双亲,这些年浪迹漂泊,居无定所,虽在景王府做幕僚,但与王爷也结交甚少。王爷高高在上,何曾有与我这般倾心交谈过。大监您真是让无忧感激莫名啊,若大监您不嫌弃,不嫌无忧高攀,无忧每次私下便叫您一声大哥,您看如何?”说罢,眼中竟似已现亮闪闪的晶莹珠花。
王大监深知官场中的真真假假,也深知眼前此人只要自身愿意,便一定能得皇上继续青睐,抓住此人,也不失为一个私下结交的好机会。此时也作出感动状,长叹一声道:“唉,咱家无根之人,无依无靠,能得无忧公子这般人才为小弟,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来来来,咱们痛饮三杯,今日实不该来这茶馆,应去酒馆才是啊,哈哈。”
于是,二人借茶杯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竟貌似越说越畅快,越说越投机。不过,这和谐的一幕很快便被打破了。
包间门紧闭着,二人丝毫不受打扰,不论是小二还是郑老板,都很识趣地不会前来添茶倒水。两人比肩而坐,交谈甚欢,若不是无忧公子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人也貌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王大监也绝不会发现有任何异样。
只见无忧公子握杯的手停在半空,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包间的雕花楠木小窗,脸上的表情似无限惊奇也似无限恐惧,王大监本还在笑着,看见这奇怪的一幕,也被吸引得转过头去,顺着无忧公子的目光望过去,可是,那里空无一物。
除了偶尔传来楼下低低的喧闹声外,此时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无,他实在不明白无忧公子究竟看到了什么,竟然如此大受惊吓。
直到被叫了数声名字后,无忧公子方如梦初醒般回到了现实中。他握茶杯的右手有些轻微颤抖,语音也略微有些不稳:“难道。。。竟然。。。。不会。。。”
他呓语般喃喃自话几句,又皱皱眉摇了摇头。
“无忧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大监本不是好奇心重的人,此时也不得不开口询问了。
无忧公子此时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王大监,那目光里竟交织着悲怆与怜惜,令大监心头一惊。
“大监,今日我约您前来,本是有一事相告。但和您交谈甚欢后,又觉得此话似乎多余。但此时,我却不得不对您以实相告了。”无忧公子语气颇为沉重。
王大监更是等不及了,催促道:“有什么话,无忧公子但说无妨。”
无忧公子深吸一口气,貌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才道:“实不相瞒,此处心斋室的郑老板,与我乃是至交,此人为人稳重厚道,虽从商多年,却始终以诚待人,一生最看重的便是实诚二字,因此,心斋室作为京城有名的茶室,人多嘴杂,却从不胡乱传谣,来此品茶的客人也都遵循此处的规矩。”
王大监也插言道:“嗯,略有耳闻。”
“郑老板前日与我品茶,闲聊起一桩事,与大监您有关。”
“啊?”王大监有些吃惊,“何事?”他是宫里人,平时几乎从不与民间任何人打过交道,对于自己何事被民间作为谈资,他不禁有些微忐忑。
“郑老板告诉我,说起宫中盛传大监您爱向大臣伸手。。。”攸乐略顿了顿,见对方貌似没太懂他的意思,心一横直说道:“宫里有人传出来,说您时常向大臣们索贿,最近的一次也是索贿最多的一次,便是一个名叫曾乘风的人向您行贿五千两银子,让您去皇上面前告兵部尚书罗尽忠的状。。。”
无忧公子的眼睛始终盯在对方的脸上,眼见那张脸由满不在乎到充满恐惧与愤怒,光滑毫无胡须的下巴收得紧紧的,牙齿格格作响。那瘆人的表情,也不知是害怕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好半天,他才从牙缝里低低挤出两个字:“放屁!”手中的茶杯被攥得紧紧的,薄薄的杯胎好似要被挤压至粉碎,双目中射出的凶光几能将人杀死。
无忧公子忙推开座椅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当地,双手紧紧抓住王大监光滑细腻的丝质绸衫,连连告罪,“无忧该死,冒犯大监,请大监恕罪!”说着连连叩头,语不成声。
王大监冷冷地瞅了他一会,语声如冰,“这些话,当真是百姓们在传?”
“千真万确!”无忧公子停止叩头,抬起头来面向王大监,鬓发有些散乱,目光却尤其坚定,“郑老板和我说起这些时,态度是极其慎重的,他绝不是个胡言乱语不可信赖之人。他说,凡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既然有人做,被传出来便只是迟早的事。无忧因爱重大哥您,怕您有所闪失,今日便斗胆约您出来。可是,刚才和您一番交谈后,又觉大监您两袖清风胸怀坦荡,绝不是民间所传说的那样,故而始终未开口说起此事。”
“那为何还是说了?”王大监已没有了刚才的谈笑风生温情脉脉,厉声问道。
“郑老板当初之所以告诉我这些,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发觉最近这些日子茶室每天都会来一个陌生的客人。这客人衣着华贵,气度非凡,四十上下的年纪,每次只带一名年轻的随从,点一壶上好的茶,话不多说便坐在一楼大厅角落里。他猜不出那人的身份,也曾让我来过,但无忧来的时候却未见着那人。”无忧公子观察着王大监的脸色,见其皱起眉头,貌似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又道:“那人貌似对百姓们谈起的关于您的事颇感兴趣,时不时还插言问上几句。刚才,刚才。。。”
王大监阴狠的目光紧紧盯着无忧公子,见其欲言又止,咬牙切齿道:“有什么话,全都一起说了!”
“是,无忧岂敢隐瞒。刚才无忧从窗内望外看去,无意中看见一个身影,神似。。。神似。。。皇上。”
“什么?”这一惊非同小可,王大监猛然从座椅中站起,将面前的茶碗带翻,茶水泼了一地,茶碗也随之跌落在地摔至粉碎。
“皇。。。皇上。。。”豆大的冷汗从王大监光滑的额头渗出,毫不受阻碍地一滴接一滴滚落至地面。
“你,你可曾看清了?”此时,王大监已几乎站立不稳,无忧公子赶紧起身扶住了他,他才不至于跌倒。
“我。。。”无忧公子面现犹疑与为难之色,“小弟只见过皇上两次,不能确定是否一定是皇上。但那身材,那气度,那侧面轮廓,已有八九分相像。”
王大监一把推开无忧公子,紧咬牙关,沉声问道:“皇上朝哪边去了?”
无忧公子指指右边的方向,低声道:“楼上有三间包房,这是第一间,隔壁还有两间。大监,您,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看,是肯定要去看的,不然怎么能确认那人到底是不是皇上?可是,自己到底有几分胆识前去确认。若那人果真是皇上,且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此处,那百姓们的所有议论岂不是都被皇上听到了?若真是如此,自己会被如何处置,是降级,下狱,还是直接处死?
他仔细回想着这几日皇上的行程安排,确实有几日他是将自己支开了,只带着一名小太监,但那时他从未曾想到,皇上竟然会微服私访?
此时,雅间里尤其安静,安静得似乎都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挣扎着,脑中闪过上百种可能,可不论如何挣扎,却始终挡不过一个强烈的念头:亲自去确认!
他示意无忧公子走在前面,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出了雅间的房门。皇上对他而言,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只需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一个远远的背影,便能轻易地分辨出。
第二间的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第三间的门却是虚掩着的,似乎有压得很低的语声。这声音太过细微,不足以确认,二人只得蹑手蹑脚地继续靠近一些。
门缝很窄,看不清室内的情形。无忧公子示意让自己一人前去,但王大监仍不放心,摇摇头又靠近了一点。此时,好似有神助一般,竟然一阵轻风吹过,虚掩的门发出吱吱呀呀的低微声音,竟然又裂开了一些。透过这开得更大一些的门缝,已可清清楚楚看清室内人了。
室内共两人,一人端坐,一人垂首而立,均背对门,所以对于门外有人偷看丝毫不察觉。王大监屏住呼吸,凑近去看。一旁服侍的小厮他倒是不熟,可那声音却是听得真切:“皇上,您请。”
再看端坐那人,那瘦削但挺拔的背影,那被碧玉挽成束的如瀑青丝,那稍稍有些突起的后脑勺,都绝对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此时,这背影给他的打击不亚于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天霹雳。这一切,无忧公子已从他虚软的身体和颤抖的手指看出。见王大监已挪不动身体,他赶紧稍一用力,将那有些矮胖的身躯静悄悄地拖开,半拖办抱地将其拖回自己的雅间。
“那现在怎么办?”无忧公子将王大监安顿到舒适的软垫圈椅中坐稳,低声问道。
在头脑半刻的短路后,王大监此时已恢复了冷静。因高德大桥垮塌,皇上最近确实正在调查官员贪腐一事,也查处了几个与此有牵连的小喽啰,但大鱼却一条也没抓着。他着实未想到,自己收受曾乘风贿赂一事到底是如何暴露的,且被民间知晓得如此详细。但此时,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死扛!
无论皇上如何审问,他都绝不能承认此事是自己所为。可是,曾乘风呢,他是否也能抗住这压力。贿赂皇上身边近臣,这绝对是死路一条,相信他也不敢承认吧。
想至此处,他已有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决心,冷冰冰道:“只要找不到证据,打死咱家也不能承认!”
无忧公子的眼里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失望,但随口说出的话却正好相反:“小弟也深以为然。不过,那曾乘风若是不知死活认了这事怎么办?”
“哼,这是赤裸裸的构陷!曾乘风是谁,咱家都不认识!”在老皇和新皇身边二十余年,此老太监的坚韧与狡诈已几乎无人可比。他太了解皇上了,那个年轻人,他自信还是能对付的。
“嗯,大监说的太对了。”无忧公子低声奉承着,又道:“那大监,咱们赶紧走吧。”
这话倒着实提醒了王大监,他立即起身,随无忧公子悄悄下楼。此时还不走,难道等皇上来抓现行不成?
可事情偏就赶巧了,越是着急想要离开,便越是不能如愿尽早离开。王大监跟在无忧公子身后,远远没有了刚才上楼时的气定神闲,取而代之的是灰溜溜的低调,恨不得所有人都见不到他的低调。可刚走出一楼大厅,一只脏兮兮的大手猝不及防地伸过来,一把将王大监的衣袖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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