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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朝


今日初五,乾清门例行御前听政,卯时一到,文武百官便三三两两执笏两班入朝,东方靛蓝色的天空隐隐透出鱼肚白,寥落的星子稀稀拉拉地几乎就要匿回夜幕。

        时辰尚早还未鸣鞭,户部左侍郎沈之矜小跑慢跑赶到礼部尚书周恪延身边,他体胖身虚五短身材,气都没喘匀就凑上一张谄谀的笑脸请安:

        “周大人,您近来可好?”

        周恪延年近古稀耳背眼花,还偏偏要端出个精神矍铄的模样,生怕被他人耻笑说自个年老体迈,只瞧见眼前是一团胖乎乎的绯袍,想都没想就知道是沈之矜这小肥狐狸,于是翻了翻眼皮,从鼻子里用丹田之力使劲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沈之矜笑脸愈加灿烂,跟在周恪延屁股后面溜须拍马:“学生一直惦念周大人您的身子骨,今日一见放心多了,真是硬朗!不知周悬大人今日是否还来上朝”

        在猜周悬会不会来呢。

        按辈分来讲周悬得问尚书大人叫一声叔公,但周恪延一想起那阴沉的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虽说都为周太后的外戚,可终究是不大来往,他老人家历经三朝,两袖清风堂堂正正,最看不得太后和那小子沆瀣一气。

        他跑得急说话喘,引来了旁边几位文官的窃窃私语,饶是周恪延听不大清,也能从这些人警惕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们都结党营私。

        周家的脸面都要被他们丢尽了!

        老头子面色如铁大步流星,不顾周边人的讨好请安,昂首挺胸地走向金水桥,依品级序立,他听不大清鸣鞭之声,但心内坦然清明,昏花的老眼里满是坚毅。

        看着那倔老头的背影,不少人小声嘀咕,纷纷猜测内阁首辅周悬今日会不会出现。

        毕竟已经连着三个早朝没有来了。

        “龙颜大怒呢”一位品级较低的小官跟同伴咬耳朵,“总该再避些时日才好。”

        同伴更加小声地私语:“就是呐,圣上也是有意打压,你瞧上次说话多难听,要我啊,就乞骸骨回家种田去”

        “不过人家真不愧是平湖先生,被臊成那样,脸上还是一滩清水啊又是称病来着?”

        “没错,连残废这样的词都嘘!”

        众人都停止了喧哗,不约而同地看向桥下缓缓走来的严垚。

        那年青人水墨凤目,长眉斜飞入鬓,端严秀气的脸上明晃晃的全是怒气,圆睁着一双好看的眼,似要把面前这些嚼舌根子的无知小人全给赶下朝去。

        谁让人家严垚是圣上恩宠,当今的新科状元呢,母亲又是先长公主,论家世论才干论人品相貌,都是大齐朝响当当的一流人物,可这严垚不知被灌了什么黄汤马尿,巴巴地认了周悬做老师,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还大言不惭地自书曰:

        “惟平湖先生马首是瞻。”

        如今被人听到嘀咕人家老师,那几个聚在一块的小官也觉得无意思,讪笑着就三三两两散去了。

        唯有沈之矜眼疾腿快,一溜烟儿就蹿到了严垚身边,扬起笑到没眼睛的小肥脸:“严大人可好?晚生不见大人,心中可着实惦念着呐!”

        他比严垚生生大了七岁,但坚持自己进学晚,十五岁才开蒙读书,在人面前从来都自称谦卑,为此没少被人背地里耻笑,但沈之矜仿若浑然不觉,昂首阔步地坚持拍他人之马屁,坦坦荡荡。

        严垚今日心中本就有气,再加上心里惦记着周悬的情况就走得慢,连带着沈之矜也放慢了步子,那小肥狐狸觑着年青人的脸色,终究不安起来:“严大人”

        “啊,明落兄!”严垚才反应过来似的回过头,亲昵地以字相称:“劳烦挂念。”

        “那就好那就好,”沈之矜抬起袖子擦自己胖乎乎的小脸,“就是好几日没见着周大人了”

        他吭吭哧哧地跟严垚搭了好久的话,终究自己也没意思起来,不知不觉走过了乾清门,沈之矜嘿嘿一笑,往后连连却步,眯着眼睛看年青人缓步前行的背影。

        那可谓长身玉立,跟他老师真真截然相反。

        沈之矜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首辅大人,灯光昏暗,青白面皮的周悬从案后缓缓起身————不,那时他还不是首辅,是被人不大看得起的朝堂外戚党,挂了吏部侍郎的名号,拖着一条跛足,慢慢从灯影中站起来,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难养,整个人都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

        看起来怪可怜人的。

        鸣鞭三响,文武百官抵奉天门丹墀,于御道旁恭谨肃立,片刻后随着钟鼓司奏乐,圣人登上御座,鸿胪寺高唱入班,众人一拜三叩首,山呼万岁。

        莫不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高高在上的大齐皇帝景瑛毫无兴趣,不过是南方洪水泛滥淹了些许良田,不过是北狄人凶狠残暴再扰我国边境,这是哪个老头子在哭穷说粮饷不足?每年都是这样,但国家不也好好的?总会有解决办法的,景瑛懒得抬起眼前的冠旒去看,自从前日里犯了眼疾,他都尽量不去看别人那突然变化的脸,省得烦心。

        大概过几日就痊愈了罢,他百无聊赖地端坐龙椅上,下面百官的絮叨也左耳进右耳出,景瑛仍是不习惯这厚重的礼服,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了眼。

        “首辅今日可来上朝?”

        刹那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一位通政司官员小心翼翼咳了一声上前行礼:“启禀陛下,周大人今日仍是身子不适”

        “怎地那些老先生都能撑着精神上朝,他一个正值壮年的就能偷懒犯浑了?”景瑛懒洋洋地闭上眼,前几日的敲打还不够,他此刻恨不得把那跛子踩进尘埃里,“朕还不知我朝竟养了这样的闲人。”

        他颇为满意地感受着殿内的静默,可这静默的时间太短,严垚低沉有力的声音刺破了金銮殿,刺得景瑛的眼睛微微张开。

        “微臣冒昧只是周大人的确连日劳累鞠躬尽瘁,所以力不能支,”严垚的头埋得很低,只能瞧见他头顶上那戴得端端正正的冠,“还望陛下看在他多日苦劳的份上,暂且宽宥则个。”

        严垚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不敢去瞧皇位上的天子,那个曾经被他称为表弟的少年,此刻坐在那么高的台阶上,面目模糊,满身肃杀。

        小时候景瑛的眉眼很好看,窄窄的双眼皮儿微微上扬,眼角又略带一点媚态的勾,像极了他那美得惊心动魄的母妃,他那时候在诸皇子和小王爷中年龄小,又淘气没正行的,谁都喜欢逗逗他,小景瑛从不恼,最多撇撇嘴哼唧一声,从来不记仇,心肠软得跟一汪水似的,宫里死只鹦哥他都得哭半天,那时候先帝评价他:

        “稚子心肠,难成大业。”

        可曾想人家最终终继大统,还颇成大业——陛下喜怒无常,君心难测,看似游冶放荡,实则翻云覆雨。

        许久,龙椅上传来一声轻笑。

        “严爱卿说的有理,朕爱民如子,当然也体恤百官,周爱卿身子不适,朕也得着人去探望探望,免得寒了天下苍生的心呐。”

        一片恭迎谢恩中,严垚的头压得更低,冷汗已然湿透脊背。

        今日繁杂之事太多,足足一个半时辰才鸣鞭驾兴,百官俱退,周恪延再怎么老而弥坚,退朝的时候也是踉跄着差点没站稳,倏忽间就被身边的人扶住了,他扭头去看,发现是严垚这小子,在老人家眼里,这位新科状元居然成了周悬的党羽,实在太令人失望,于是冷哼一声抽出胳膊,就要拂袖而去。

        “周大人”严垚一揖到底,“您保重身子。”

        周恪延驻足不语,终究大步流星离去,终究没有回头。

        严垚身边陆陆续续经过了很多人,好几位都试图上来搭话,又驻足不前,没敢上来。

        他静静地等着,终于,一位抱着拂尘的宦官气吁吁地跑过来到他身边:

        “严大人留步,圣上请您去养心殿呐!”

        苍白着脸的年轻人抬头看了眼天空,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养心殿内,景瑛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围棋玩,黑白两色的棋子在他细长的手指间翻来覆去,活像两股水火不容的势力在纠缠,你吞噬不了我,我压迫不了你,沟壑如此分明。

        身边的宦者早就被他屏退了下去,按照太医的叮嘱,这几日身边服侍的,尽是一些丑若无盐的老妪,此刻也仅被他留了一位侍茶的在身边,省得心浮气躁加重了眼疾。

        世间之事莫不善恶分明,景瑛手心里攥着棋子,就像美丑一般,纵使嘴上不说心中也是有数,一切皆是虚妄他的眼睛大而有神,整体是往下走的,到了眼梢尾巴处又略微上翘,再加上窄窄的小扇般的双眼皮儿,生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流之态。

        其实,不怎么像个帝王。

        像个骨骼初成,内心却懵懂的半大孩子。

        景瑛把棋子散在盘上,喟叹一声:“严垚到了没?”

        侍茶的老妪庆嬷嬷颤巍地上前:“禀陛下,严大人尚在路上,还未到达。”

        说是老妪,其实也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宫人罢了,但在年轻姑娘如花朵般的紫禁城里,被叫一声“嬷嬷”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她都忘记自己上次御前侍奉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本来只是行一些简单的洒扫之事,不曾想近日圣上把年轻貌美的奴仆都给撤下,换上了自己这一批年老色衰的嬷嬷们。

        难道是圣上跟太后娘娘怄气不想大婚?所以故意把年轻女子都赶走?庆嬷嬷不敢拿眼睛看圣上,她的心脏咚咚地跳,她想起三十年前的一天,她皮肤很白,漂亮得像根小水葱,被人提携在先皇身边伺候,她端茶的时候心跳得厉害,先皇的胡子真长!先皇伸手了,接住了那个描金画凤的小碗儿,先皇却没有看自己一眼。

        哪怕看一眼也好呀。

        她那时候顶顶漂亮,是她最年青的时候,甚至还僭越偷偷戴了红玛瑙的耳铛,她无数次地想象自己像只小母羊般温顺地俯下身子侍茶,先皇如果抬头的话,会看到一张红红的少女的脸,衬着她从家里带来藏了好几年的耳铛,晃啊晃,飘啊飘。

        可是先皇一次也没有抬头。

        她很快就老了,三十年弹指一挥,她从小庆儿变成了庆嬷嬷,真奇怪呀,她能再次在天子面前侍茶。

        她小小的思绪飘得很远,直到听到圣上略带不满的声音:

        “把朕的冕旒摘下,你没听见吗?”

        庆嬷嬷吓了一跳,忙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圣上取下头上所戴之冕,她许久不做这等贴身伺候之事,竟显得笨手笨脚,甚至还差点触到圣颜。

        景瑛原本就等得心浮气躁,这会更加烦乱,怒瞪了双眼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奴才,竟这样大不敬。

        可是一抬眼,他就惊呆了。

        眼前的宫人应该上了一点年纪,但一双杏眼潋滟如三月春水,丹唇小口轻启仿若红润樱桃,岁月何曾败美人,春风几度添颜色,最惊艳的则是无暇雪肤上那一抹红润的羞,更显得她楚楚动人,着实可怜。

        景瑛口干舌燥起来,他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庆嬷嬷惶恐中跪了下来,连连叩首:“圣上息怒,奴才粗手笨脚罪该万死!”

        可这一跪,更趁得她风摆弱柳的旖旎之姿了。

        大齐的天子,如今尚未及冠,更未大婚,少年人的胸膛也火热起来,却又手足无措,一时竟忘了自己的眼疾之故,忍不住地伸手想要去摩挲眼前女子的脸颊。

        “朕朕从未见过如此美人,你,起来吧!”

        说罢,两人都怔住了。

        庆嬷嬷的大脑一片空白。

        景瑛的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庆嬷嬷尖叫一声就站起来,脸色血红如猪肝地泪流满面:“陛下,老奴知道自个儿行为有失,可再怎么说也在宫内伺候了三十多年,陛下实在不该如此折辱老奴!”

        一语言毕,庆嬷嬷捂着脸扭头奔走,只留下一阵凄厉的呜咽声,和呆滞在原地的景瑛。

        “朕朕不是那等好色之徒!”

        景瑛忙不迭地想要追上,结果养心殿的大门已经被庆嬷嬷哭着推开,外面静静地立着几位宦官,和,满脸无辜的严垚。

        海公公仰着满脸横肉,笑得天真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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