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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太医


太医院的刘荣正值壮年,天生笨嘴拙舌不善交际,来到紫禁城当班不过两年光景,平日里最多也就给年老的太妃们看个平安脉,除此之外全在默默无闻地打下手整药材,他既不是院长徐老那样根基深厚学识渊博,也不是王君敏那般专擅疑难杂症,就像那年老色衰的后宫妇人一般,是再不起眼的小小人物。

        所以被公公宣旨去照应圣上龙体时,刘荣吓得一哆嗦,把正在片的人参都给切歪了,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被人精似的太监一瞧,就给看了个八分虚实,也就懒得再从他身上讨什么茶水钱,只是从鼻子里哼气:

        “快走吧您呐,圣上这次不想大张旗鼓,也请刘太医嘴巴放谨慎点!”

        刘荣点头哈腰地地拿起药箱,胆战心惊地顺着林荫小道去往乾清宫,胆战心惊地御前等候,目瞪口呆地看到面前一个小太监被砸到头破血流。

        医者仁心,他本能地放下药箱去搀扶,就被旁边的海公公一掌推开,不用满脸横肉的老太监使眼色,旁边的人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咬紧牙关的小太监给带下去了,除了汉白玉台阶上一丁点骇人的血液,一切发生得几乎全无踪迹。

        不,的确是全无踪迹,那点的血液立刻被旁边垂手而立的宦官给擦拭干净了,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帕子,速度之快令刘荣瞠目结舌。

        “谁在外面喧哗!放肆!”殿内传来圣上的怒吼,海公公小心翼翼地在门口侧着身子:

        “回陛下,您刚刚宣了太医院的刘荣,这会儿正候着呢。”

        殿内安静下来,海公公回头瞪了刘荣一眼,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推进了养心殿。

        刚进来,他就被扑鼻的香味给熏得个头晕眼花,他们医者平日里都是跟清苦的中药打惯交道的,这会闻到不知是什么的香味,差点没晕过去,只能大着胆子觑殿内的动静,那身穿明黄龙袍的显然是年青的天子,此刻背影里都显得余怒未消,华贵衣饰的老妇人在榻上坐着闭眼凝神,地上跪着一个人,刘荣认不出来,自个本能地跪下请安,额头触上锦绣端美的地砖,冰凉入骨。

        “皇上这是身子不爽吗?”太后睁开眼,一副慈母模样,“也难为你小小年纪却操劳忧心”

        “孩儿不孝,让母后挂念了,”景瑛长身玉立,“不碍事的。”

        景瑛背着手多踱步到另一侧的榻上,这时刘荣才发现,圣上佩戴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把他的面容隐在缥缈绢绸的后面,“朕今日心情不好,伤了严爱卿,真不应该,还望爱卿莫往心里去,那个太医,你起来罢,瞧瞧严大人的伤势如何。”

        刘荣又磕了两个头,快步走到那人身边,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这位面色如土的严大人是新科状元先长公主独子,只看他额上有一处已快要凝固的伤口,应该是被钝器所砸,创口很深又恰逢暑天,需好好清理并敷上膏药,仔细照料着应该也无甚大碍,想到此处,刘荣颔首回禀了皇上,就打开药箱现场开始处理。

        “哦”景瑛也关切地走上前来,轻轻撩起面纱去瞧伤势,端出一副体恤臣属的表情来,“可会留疤?”

        “回禀陛下,”刘荣不敢抬头窥视天子容颜,“太医院所熬制的金疮膏对皮肉伤是最有效的,现在又是秋日,天气凉爽,严大人不要见风碰水,悉心照料,想来也不会落疤。”

        一语已闭,却迟迟未见旁边人有何动静,直到后方的老妇人迟疑地叫了一声,刘荣才大着胆子抬头,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天潢贵胄的年轻人微微俯身,骨节分明的手撩起那薄如蝉翼的纱,一双水墨氤氲的双眸正柔汪汪地凝视着眼前,而那长而密的睫毛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碧血染就美人面”他喃喃自语道,“何其有幸,何其有愧”

        严垚也怔住了,仰起他那原本就端严秀美的脸,迟疑地唤了一声:“陛下?”

        景瑛面色潮红,胸中仿佛有一团暗暗跳动的火苗,不怀好意地撩拨着他的心脏,辣乎乎的疼,酸涩涩的痒,一时间竟呼吸急促几乎不能自己。

        “陛下!”

        太后和刘荣几乎同时出声。

        少年天子被劈头盖脸浇了一头凉水似的收回手,立马挺直身子,面纱悄然滑落,遮住了他羞愤的脸,却遮不住那明显起伏的胸口和微颤的肩。

        只有严垚还傻乎乎地没反应过来,他天性倔得一根筋,今日里为周悬辩解后,竟被皇上特意叫来斥责,一时激愤也口不择言起来,表兄弟两人一站一跪剑拔弩张,连自己什么时候被盛怒下的景瑛掷来的花瓶砸伤了也不记得,只觉得刚刚陛下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莫不成真是身体有疾心绪不宁?

        怪不得连在养心殿都要以纱遮面呢。

        “陛下这是怎么了,”太后缓缓站起,麻木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颜色,“神志不清?”

        景瑛被臊得简直无地自容,他身处天家,怎可能没见过各色美女佳人,早就看得跟过眼云烟一般毫不在意,但自从昨日莫名其妙的眼疾后,再见到那貌美的脸庞总是有莫名的悸动,为此还特意摒弃闲杂人等,非要见人的话也是隐在面纱后面,只能瞧见个影影绰绰,也就不甚在意了,没曾想今日里见到严垚居然这般反应,想想也是,见到丑人尚且情动,严垚本就是有名的翩翩公子,所以这份燥热也就来得格外猛烈。

        娘的,景瑛在心里暗骂一句,大意了。

        下一刻他委屈起来,可我也不是那等好色之徒呀。

        他磨磨唧唧地回太后:“朕这几日休息不好,难免心浮气躁让母后见笑了。”

        言未毕,就听得那个太医在旁边接话:

        “微臣斗胆,陛下应该是得了眼疾,故有此等事态。”

        景瑛猛地回身看那个太医,他今日出手伤人并不想走漏风声,所以交代海公公找一个嘴严不起眼的过来,随便看看就给打发走了,这太医并未给自己诊脉,只凭一眼就能瞧出自个的症候,莫非真是神医?

        他振奋起来,立马坐到榻上,伸出手就想让其为自己立马诊治,但转念一想,太后坐立难安地站在一旁,地上还跪着个云里雾里的严垚,让他们听见了,可不太好。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话来委婉地打发这两人走,那太医已然跪在地上,坦然地伸出手扣住自己的手腕,还睁大了眼睛仔细凝视自己的脸,看得景瑛浑身不自在起来。

        “母后和严大人还是下去歇息吧,朕今日也倦了,就”

        还没等他话音说完,那不长眼的太医就说话了。

        “微臣斗胆,陛下可否掀开面纱,让微臣再看看眼部有何异样。”

        景瑛:

        但他还是顺从地揭开了眼前的绫罗,略微抬起下颌,让那太医看得仔细。

        刘荣边凝神陛下的脉搏,边把少年帝王的眼眸看个真切。

        瞳仁黑得有些失真,眼白清清亮亮,一双眼睛像极了他那姣美的母妃,前端是往下长的,眼梢却斜斜儿上翘,双眼皮窄窄得小扇一般,生出别样的一种女人媚气。可他的脸又是英气的,挺直的鼻梁,清晰的轮廓,薄唇自带三分笑,如果不是帝王,怎么看都是天生该眠花卧柳的浪荡公子富贵相。

        “陛下眼疾产生了幻视,这原因尚不得而知,可能是体内热毒上攻,伤及眼部。”刘荣思索片刻后收手而立,一派坦然。

        这不跟之前徐太医和王君敏说的一样嘛!景瑛心里暗忖,什么清心静气少见人,慢慢疗养,全都是屁话。

        “这热毒还十分邪,微臣瞧陛下以纱敷面,这只缓解一时焦虑罢了,陛下现在诚应断绝视力,每日施以银针,热毒方能解除。”

        “什么?”景瑛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你是让朕当个瞎子?”

        刘荣仿佛没看出来圣上微微的怒气,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对,大概需要半月有余,在晴明穴和神门穴施针,佐以汤药,陛下就会暂失视力,半月后便可恢复原样。”

        “大胆!”

        周太后拍案而起:“你是有何居心?哀家竟不知太医院有如此放肆之人!”

        那太医刚说得兴起,此刻被太后当头棒喝,直接愣在原地,怔了片刻后才慌忙跪下以头抢地,浑身抖成筛糠。

        一只状况外的严垚也反应了过来:“陛下千金贵体,怎可用这等方子,如若有个好歹,社稷难安呐!”

        刘荣有口难言,只得不住磕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先下去吧,哀家跟皇上说几句话,”周太后挥手,“且慢那个太医留着问话。”

        屏退了闲杂人等,周太后转身坐回榻上,没有春蓉嬷嬷的搀扶,她每个动作都似乎是带了点力气——提醒着皇帝,这是他的嫡母,一位苍老疲惫的老人了。

        “小瑛子,”她叹了口气,“你好好说说,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瑛的面纱早就放了下来,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浑身的紧绷。

        “回母后的话,朕眼睛产生了幻视,看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是看不清了吗?”周太后立刻站起,轻轻撩开景瑛面前的纱,“这看着好好的呀,是这几日批折子太多了?还是揉眼睛给弄伤了?”

        “我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是怎么的幻视?你从小眼睛又大又亮,先帝”周太后的手放了下来,“先帝在世的时候,常常说小瑛子的眉眼和端王妃的一模一样”

        “那究竟是怎样的幻视呢?”周太后轻轻叹气,这孩子三岁就抱到自己膝下养,纵然天家没有那么深切的骨肉之情,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她迟疑了一下,“眼睛有疾的话,疼吗?”

        景瑛鼻子一酸。

        “回母后的话,朕我不疼。”

        他在心里把几句话嚼来嚼去,不知该怎么解释,又思忖着刚刚讲的法子,便有心看着太医的虚实,就扭头吩咐,让刘太医来解释。

        “回太后娘娘的话,”刘荣在地上跪了半天,此刻僵硬得背都直不起来,“陛下的幻视确实蹊跷,也和旁人不同。”

        他颤巍巍地咽了口水;“陛下现在眼里美丑不分,无论什么模样的人,在现在陛下眼里应当都有沉鱼落雁之姿,不仅如此,陛下的心境也会随之大变,邪火喷涌,令之心浮气躁”

        景瑛沉默了片刻:“如若,听之任之呢?”

        “微臣才疏学浅,”刘荣始终不敢抬头,“此等病例也是因世代行医,从一本祖辈传下来的医书里见到的但由于年代久远勘误甚多,病理也不甚清楚,所以所以”

        “没事,你只管说就罢了,朕心里有数。”

        “如若放之不管,得此病症之人变回逐渐分不清虚境与现实可能会神智渐失,再也恢复不了清明微臣医术浅薄,微臣万死!”

        景瑛透过面纱,看了一眼太后的方位,眼前一片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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