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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药丸


天蒙蒙亮,监栏院内已是人去楼空了,除了一些当值太监在各宫主子的偏房内休息,睡这儿的都是一些做洒扫的青瓜蛋子,十二人一处大通铺,屁大点地儿连翻身都得挤吧着,因此这几日王福和铜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等大家都走了,俩人从铺子的这头滚到那头,再滚落到地上,嬉笑混闹,两人年纪相仿又是老乡,闹起来也没个正行。

        王福是因为痢疾未痊愈,铜子则是额上有伤有碍观瞻,公公大发慈悲准许这俩半大孩子休息着,毕竟身上有伤在宫内总是有些晦气的。

        “你脑袋摸着好热,还成吗,昨日不是又开了药方?”打闹完后,俩人斜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王福叹了一口气:“昨晚吃了药一宿都没睡好,一会冷一会热的”

        “唉哟不行,我肚儿又疼了!”王福突然脸色一变,原本黄瘦干巴的小脸此刻更加瑟缩,还没等站起来,眉心就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捂着肚子爬起来,在铺子上翻找自己的被褥,满脸痛苦:“我手纸怎么不见了,好铜子,你借我点,我难受!”

        铜子慌慌张张地扯了手纸给他,看着王福弓着腰跑出去的背影,狠狠地在地上啐了一口:“娘的,太医院那帮子饭桶,狗眼看人低!”

        他的恼怒并非全无理由,除非爬到掌印太监的职位,他们这批人就是宫内最低的阶层,谁都能踩一脚,如若不幸生病,也是咬牙坚持,还被视为“不祥”,提防着不能污了贵人们的眼,即使请来太医救治,也是爱答不理应付了事,否则小桂儿怎么能因为场痢疾就送了命呢?可眼下王福也是这样一日比一日地虚弱

        左等右等王福也没回来,铜子干脆穿上鞋,提拉着走出厢房,院子里有一株石榴树,最近花开得仿佛着火一般,红彤彤地刺人眼睛,昨夜那样的大雨也没能把花儿打下来,此刻依然绽得张牙舞爪。

        雨还没停,铜子不想把鞋底弄湿,就扯着嗓子喊:“王福!你掉茅坑里啦?”

        静悄悄地没人应他。

        铜子只当王福没听见,就又大着声音喊:“王福,小福子!好了没啊?”

        一连喊了三五声都没人搭理自己,铜子有些嘀咕,也就顾不上那么多,直接冲过雨幕跑向茅房,就看到王福脸朝下趴在茅屋内,裤子还没来得及脱,下面一片污渍。

        “王福!王福!”铜子冲上前把他翻身抱起来,可怜的小太监牙关紧咬双眼紧闭,浑身却是不住地抽搐。

        坏事了,之前小桂儿也是这样抽着抽着就没了气,铜子慌了神,本能地去掐他的人中,可对方还是毫无反应,只得咬牙把王福抱进屋内放在地上。

        “你坚持下,我去叫人!”铜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往外面冲去,嘴里大喊:“来人呀来人呀,王福不好了!”

        院内只剩几个做杂事的老太监,下着雨都躲在厢房内打牌九,铜子还没进门就被推了出来,压根没人理睬,他站在屋檐下怔了片刻,耳畔是屋内热闹的哄笑声,眼前是不住点的雨水,他一跺脚转过身,使劲儿拍打着门央求:

        “爷爷们行行好,王福快不行了他才十五岁!”

        一位伛偻着背的老太监把门打开,直接冲着铜子脸上甩了一个巴掌,明显被打扰后的余怒未消:“十五岁,十五岁咋了!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老太监做了一辈子苦差事,手上的茧子都厚得吓人,这一个嘴巴子直接把铜子打都鼻血直流,小太监摔在地上,又爬回来抱着老头的腿:“您行行好,救他一命,我给爷爷磕头,我给爷爷当马儿骑!”

        铜子知道这会儿找太医也会被打发走,而这帮成精了的老东西们肯定或多或少都藏有一定的好东西,关键时刻是能救命的,于是也顾不上脸上的剧痛,只是一个劲儿磕头:“您发发慈悲,您发发慈悲”

        可是下一秒自己就不知道被谁拉起来了,他满是希冀地抬头,却看到厢房门被毫不留情地阖上,一个声音从屋内传来:“得了吧,都是命!这年头顾着自个就不错了,你自己找太医去吧!”

        满脸是血的小太监踉跄地走进院子里,借着雨水抹了脸上的血污,推开门就往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监栏院离太医院有点距离,得拐好几个弯才行,铜子还不敢走大道,只能趁着花丛中的小路往前跑,还好这会子雨水慢慢地有停的意思,不至于让他再跌跤。

        刚经过一处连廊,铜子看到一位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忙忙行走,身旁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宦官打着伞,栏杆上爬满了虬曲的紫藤萝,小太监眼尖嘴快,从枝蔓中看得这位太医有些面熟,就一个箭步冲上去磕头:

        “我给爷爷磕头,有人痢疾发作一直不见好,这会眼看着抽起来了,您救救他!”

        那太医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原来这位正是给圣上诊脉的刘荣,前日里铜子被花瓶砸伤那会,碰见的就是他。

        胖宦官尖着嗓子嚷起来了:“什么不长眼的狗东西在这挡道?刘太医这会是奉谕旨去养心殿,误了时辰你担当得起码?”

        铜子本以为这位太医是请平安脉的,没曾想是要见圣上,一时间也哑了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对方。

        他额上的伤口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包扎,只是胡乱涂抹了一些消炎的药膏,勉强结了疤,刚刚在雨中折腾的一大会,不知什么时候痂掉了,露出红红的皮肉和悄然渗出的血,黏在一张明显半大孩子的脸上,滑稽可笑。

        刘荣心中不忍,忙蹲下身打开药箱翻找起来。

        “不碍事不碍事,”他从最下面掏出一个洁白的小瓷瓶,“痢疾最重要的就是止泻补水,把这药丸给他吞服,一日一粒,然后用热热的水灌进去,一定要多喝水,及时小解。”

        铜子双手接住小瓷瓶,千恩万谢地磕头,那刘荣摆摆手就慌张地走了,小太监抽着鼻子,看着他们往养心殿方向去的背影,宫殿富丽堂皇高屋碧瓦,气派巍峨,他又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被雨水冲淡的血污还残留在指缝中,看起来又狼狈,又可怜。

        小太监顾不得多想,爬起来就往回赶,中途踩在滑溜溜的泥巴上还摔了一跤,等他气喘吁吁地推开房门时,看见王福还在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动不动。

        “王福,药、药来了!”铜子双腿酸涨得厉害,胸腔内仿佛塞了一大团皱巴巴的棉花,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你稍等,我去烧水,马上马上好啊!”

        他弯着腰大口喘气,撑着去了旁边厨房,没有热水,心慌得厉害,于是顾不上那么多,直接从桶里舀了一大勺凉水,就跑了回来。

        地上脏,王福的衣服也脏,铜子不敢把他抱到床上,只能直接坐在地上,把对方半搂在怀里,这狗/娘养的吃什么长大的,怎地这样沉?铜子撑起王福的身子,把小瓷瓶从身上摸索出来,小心地打开。

        “多亏了小爷我,算你命大”铜子倒出了一小粒药丸,棕黑色的,黄豆那样大。

        可王福面色铁青,双唇紧闭一动不动。

        “喂,喂!”铜子才发觉不对,早上还烫手的王福,此刻浑身冷冰冰的。

        “你不会死了吧?喂!老子好不容易给你弄来的药!”铜子的心砰砰直跳,颤着手去触王福的鼻息——这个十五岁的小太监,他的小老乡,浑身冰凉地躺在自己怀里。

        铜子手抖得厉害,没有呼吸吗?他咬着舌尖平心静气,终于感觉到鼻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但几乎也就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他当机立断掰开王福的嘴,撬开牙关,把那一颗救命的药丸赛进去,然后捏着对方的鼻子往里面灌凉水,可怎么也灌不进去,那小太监连咳嗽都没有,水直接从嘴巴边往外淌,半点也进不去。

        铜子想起之前家里给牛看病,那黄毛畜生也是倔着不肯吃药,家里的大人就按着牛的脖子,把药丸塞进去,牛喘不过气地“哞哞”叫,躲在屋里看的小孩也跟着不敢呼吸,力气大的汉子就按住牛的咽喉,两手大拇指并拢使劲儿往下一捋,那药丸就顺着脖子给咽下去了,人和牛都跟着长舒了一口气。

        都这个时候了,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铜子把水盆放在地上,伸出手指把王福嘴里的药丸掏出来,一直没有被咽进去的丸药已经有些濡湿,他两指捏着药,使劲儿塞进对方的咽喉里,然后模仿着小时候看过的画面,顺着脖子往下捋,那凸起之处还真被他按了下去,只听怀里的小太监突然一阵咳嗽,铜子高兴坏了,忙把水盆送到嘴边:

        “终于咽下去了,快喝口水,等会我再给你烧点热的啊。”

        王福的大脑袋耷拉在一个细长的脖子上,他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抬不起头,只有干裂的嘴唇微微抖动着,铜子知道他是要说话了,就凑上耳朵去听,可半天也没什么声音。

        “娘”

        “你说什么?”铜子再次伏下身子去听,“要不你先别说话,喝点水啊。”

        “爹!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王福厉声嚎叫起来,“爹啊,娘啊!”

        小太监一连喊了好几声,声声凄厉,然后脖子一歪,就断了气。

        铜子呆呆地看着怀里的王福,水盆洒在地上也没发觉,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站起来,把死了的王福放在地上,自己半边身子已经麻了,他一歪一扭地出去叫人。

        天色已经大亮,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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