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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凌云


“陛下这会如何,可还好些?”

        耳房外,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急切地询问着,她身着鹅黄衣衫,发饰很是素净,仿佛是早上匆忙赶来似的,身旁也只跟了个同龄的丫鬟,自己唯在鬓间插了支桃花簪,坠了樱红色的小流苏,更衬得她肤白貌美,娇俏可人。

        这便是凌云公主了。

        先皇膝下子嗣不丰,孩儿颇多夭折,能长大成人的不过三子二女,可偏偏最后随着太子景稷的薨逝,剩下两位皇子自相残杀,落得个一死一疯的下场,这才不得已把从小就养在膝下的端王幼子景瑛过继,继承大统。

        两位公主中,长公主灿瑰已嫁入当年的文官之首太傅林家,小公主凌云尚未婚配,虽年幼,她却机警聪慧,无论在周太后膝下还是在景瑛面前,都乖觉温柔,两方都拿她当自己人看待,因此,纵然母妃位份不高,但如今在宫里的待遇,几乎可以媲美嫡公主。

        海公公到底不放心,又不敢惊扰太后娘娘,因此小心翼翼地把凌云公主请来,看着皇上那神志不清的模样,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最起码能让公主为自己美言几句。

        “请公主放心,刘荣大人正在施针呢,”海公公刚从房内出来,满脸堆笑,“这秋日的天越来越冷,您还穿得这样单薄,老奴着实担心呐!”

        凌云一向小心谨慎,除了按时面见太后请安外,几乎都在凤阳阁内闭门不出,但显然,她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陛下眼部有疾的风声,那日庆嬷嬷自觉受辱,嚎啕着要去园子里跳河,虽很快就被宫人摁住打发了走,但谣言还是或多或少地传了出去。

        “唉,我小小年纪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得为陛下分忧,”凌云微微掩面,身后陪侍的宫女荷香立刻递上一面雪白的帕子,“陛下身体有恙,若能由我给替了,该有多好!”

        说着,公主竟红了眼眶,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海公公忙不迭凑上前来,格外地柔言相劝,过了好一会儿,凌云公主才停住了啜泣,从手帕后露出一只肿肿的眼睛来:“劳烦海公公再去看看,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唉哟,您随老奴一块进去就好,这会儿也没外人,就周悬大人在里面伺候着呢。”

        凌云轻轻地摇了摇头:“非有诏不得入,公公莫要客气,陛下的身子要紧呢。”

        那胖太监闻言,也不再执着,仍是满脸笑容地行礼,小脚一挪就转身入了那间耳房。

        皇帝平时并不喜许多人伺候,这里也是格外幽静偏僻的处所,仅有的太监和侍卫都在养心殿外候着,眼瞅四下无人,凌云眨眨眼睛,旁边的荷香立马上前,在自己右手的银镯上按了一下,那镯子小幅度地从中打开,里面竟是别有洞天。

        “再撒点,早上走得急,”荷香小心地把镯子的断口处对着手帕磕了一下,落下些白色的粉末来,那银镯就自动合上,完全看不出这些许的花样,“您别揉啊,盖一小会,很快就能肿成桃子眼。”

        凌云公主面无表情地收起了帕子,雪白的脸颊上不见一丝血色。

        片刻后,海公公掀开帘子,一脸笑容地请公主进入,擦肩而过的瞬间,凌云能感觉到对方几不可闻地点了一下头。

        看来,陛下没事了。

        下一秒,她就满眼泪水地跪下行礼,抽抽噎噎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景瑛应该是刚刚清醒,正坐在榻上揉着自己的额头,一位满头大汗的太医在收拾自己的药箱,而那位内阁首辅周悬,则自觉地退立在一旁,凝视着屋内。

        房间很小,雪洞一般没什么奢靡之物,花一样的少女入内,才仿佛给这里带来了些许的生气。

        “凌云,你怎么来了?免礼,快来坐下。”景瑛脸色不太好,大病初愈似的,说话也带有明显的倦态。

        少女不住地用帕子擦眼泪,豆大的泪水却越来越多,她呜咽着挨住景瑛坐下:“我听说陛下身体有恙,害怕极了”

        景瑛心疼地揽住妹妹的肩膀,才发觉对方的眼睛几乎肿成了两个小桃子。

        “你这是哭了多久啊,朕好端端的,怎么把你吓成这样。”他刚刚清醒过来,只觉得自己好像大醉一场,刚刚的发生的事情都朦朦胧胧,头也痛得厉害,“快让太医看看,不然眼睛会疼的。”

        他这个妹妹从小就爱哭,兔子似的眼睛红红,因为出生的时候边境吃了败仗,连带着小公主都被冷落不待见,景瑛那时候正淘气,就记得小凌云怯怯地跟着他,拉着稷哥哥的衣角央求着带自己一起玩。

        现在都十五岁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柔柔弱弱地,甚至为了自己的病哭成这样,还摇着手不让太医看,景瑛心里油然升起一丝暖意,甚至头部的疼痛也逐渐减轻

        不对!

        头是不怎么疼了,刚才还模糊的画面却逐渐清晰起来,自己是怎么扑在周悬怀里的,撒泼打滚地要亲亲,还搂着刘太医,对着他们说了一堆混账话!

        景瑛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正好与墙边的周悬对视,对方脸上是淡淡的微笑,眼里却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

        畜生!

        景瑛如遭雷劈,本能地一把推开凌云公主,撒丫子就往外跑,只想逃之夭夭。

        他逃命似的夺门而出,还差点撞到了守在门口的海公公,但此刻景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救命,好想死。

        太丢脸了!

        屋内,荷香赶紧上前扶起怔住的凌云,旁边的刘太医刚收拾好医药箱,也是一脸迷茫地注视着皇帝飞奔的背影,只有周悬冷冷一笑,上前对公主柔声相劝。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周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陛下眼疾发作,刚刚不甚清明之际,大概说了一些胡言乱语,所幸太医施针,及时遏制住了邪毒,这会已然恢复原样,还望公主放心。”

        凌云略带惊讶地看向旁边的太医:“那陛下是否痊愈?”

        刘荣忙回道:“回禀公主,陛下气血上涌邪毒入侵,微臣只是将其暂封,但眼疾之事还需一段时间的疗养,方可治愈。”

        “那陛下的眼疾到底是什么,看不清东西,还是?”凌云站起身,仍是满脸不解。

        周悬轻轻地笑了,他五官平平脸色青白,这会的笑仿若带了些许的无奈与疲惫:“这就需要公主亲自询问陛下了此刻在他的眼中,天地万物究竟如何呢?”

        此刻的景瑛,在金水河畔终于停住了狂奔,俯下身子大口地喘气。

        不行,还是好想死。

        原本以为眼疾所生的幻视只是不辨美丑,不,是把丑人全部看成风流袅娜的美人,那日虽有刘荣提点,说自己可能会神智丧失,但万万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还是在周悬面前做出这番丑态。

        虽说是先帝和周太后悉心抚养,还有稷哥哥的照料,说到底景瑛也是个从小爹妈离世的可怜孩子,幼时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该眠花卧柳当个浪荡的太平王爷,可没曾想能继承大统,他骨子里的敏感崩到一根弦上,几乎一扯就断。

        都说皇上还是端王时,脾气好得不得了,连下人偷钱犯懒都笑眯眯地不在意,怎么成为九五之尊后突然暴虐无常,心思难测了。

        其实没有这么复杂,他只想活命而已。

        他天生还是善良甚至懦弱的,胸无大志快活自在,大概也是这点被周太后看中,先皇走后多少宗族子弟虎视眈眈,凭什么选他呢?比他年龄大地位尊贵的贤能者大有人在,可偏偏选了他!还不是因为小瑛子从小被周太后养大,知道他是什么性子,认为能拿捏地住吗?

        他内心里,是有点恨周太后的。

        可景瑛咬着牙接受了这一切,日已过午,他看着波光粼粼的金水河,他必须走上那个位置,因为,有不得已的理由。

        要为稷哥哥报仇。

        稷哥哥是死在战场上的,那场与北狄的战争规模并不大,谁都没有想到,太子会折在那里。

        景瑛是不相信英武的稷哥哥会因肩膀上中了冷箭就死去的,送葬的队伍好长好长,景瑛一身丧服,看着昏沉沉的天空,发誓自己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后来发生的一切狠狠地打了他的脸,小端王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三年后,景瑛站在高高的金銮殿上,看着跪倒一片山呼万岁的百官,心里冷冷地哂笑,若拥有了这个帝王最高的权力,还是无法得出真相,那么就要让整个北狄来陪葬。

        因此,景瑛开始学习圣人之道御臣之术,他冷冷地盯着铜镜中自己青涩的面容,像一只小兽露出最稚嫩的牙齿,浑身颤抖地咆哮山林。

        他以为自己可以,别别扭扭地撑了下来,长出一身的刺保全性命,但为何此时生了眼疾?景瑛的脸颊仍是躁红一片,实在是想不通。

        不对,这个节点有问题,自己是斥责了周悬后,才没几日就差点晕倒,然后生此事态,又偏偏在周悬面前神智不清,莫非是他做的手脚?

        身后的脚步声近了,不用看就知道是一堆的宫女太监着急慌忙地寻觅自己,景瑛强稳心神,清明的眸子里眼波流转,泛起一层隐隐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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