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酒香

两日前，八月十六，栗先生驾着马车咿咿呀呀地驶入娘娘山，与此同时，周府则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府是五代袭爵的大族，开国时期以军功发，太宗皇帝继位后垂手而天下治，周家恰如其分地由武入文，每代都要出几位三甲进士，加上庄园土地，可谓是钟鸣鼎食之家。

        说也奇怪，这样繁荣昌盛的家族，主家却一直人丁寥落，以至于不得不常从族里过继些子弟来，到了周悬这一代，夫人膝下就诞了两个女儿，妾室中虽有几个男婴呱呱坠地，未及总角的年纪就只剩下了一个幼子周悬，还是个病秧子。

        因而各族皆蠢蠢欲动欲分庭抗礼，闹得周家也鸡飞狗跳了好段时候，等到周老侯爷拼了命让大女儿入主中宫，周悬又青云直上，众人才安静下来，明面上也是一派祥和气象。

        风起于青萍之末。

        书房内，正凭几学书的周悬停了笔，轻声道：“下雨了。”

        一旁伺候的董临立刻上前俯下身：“主子，我出去看看？”

        “不必，”周悬摇头，“只是今年雨水多，我怕庄上收成不好。”

        董临住嘴，往后退了几步，继续警惕地靠在墙上，留神外面的动静。

        他是家生子，从小就跟着少爷一同长大，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不少，但也是头一次遇到周家被围困的情况，但看到主子仍安静地在书房内写字，他也心安了下来。

        常言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在武德充沛人高马大的董临看来，自己这位主子，就是思虑太多导致得身子骨极为羸弱，可偌大的周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都指着他，凭仗他又畏惧他，得宠时人人都争着过来分一杯羹，心里却恨不得他赶紧失势好踩上一脚。

        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大起来，果然下雨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得到周悬的眼神示意后，董临立刻打开了门。

        进来的是周府的大管家李忠全，他的头顶和上衣已被雨淋湿了大半，脸色很是焦急，稳了稳神后才对周悬说道：

        “主子，外面的兵马还没走，还送来了防雨的蓑衣，看样子是打算长久待着啊。”

        周悬微微一笑：“那和我关系就大了，动静折腾得越厉害，天下就越能传出我的不忠不义来。”

        李忠全擦擦额头的水滴：“还没和太后娘娘联系上，宫中那里看守太严了。”

        “不碍事，”周悬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大概是写字太久了，他指尖和脸色一样发白，“靖王爷这样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反贪官不反皇帝，如今陛下未首肯，恪尽职守地守在这里也是他的本事，你先下去罢。”

        李忠全隐晦地抬头看了他这年青的主子一眼，就行礼告退，未及走到门口又听见周悬叫自己，忙不迭惊喜转身，却看到那人似笑非笑地托着下巴，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说：

        “中午我要吃福寿楼的糯米包，还要芥菜豆腐馅的，再打点老驼子的竹叶青和烧刀子，一起带回来。”

        还没等李忠全回话，周悬又加了一句：“天潢贵胄的靖王爷，不会连饭都不肯让我吃吧，你尽管吩咐就好，下雨别淋着。”

        一语已毕，董临“砰”一声就关上了门。

        李忠全刚刚站在屋檐下，就有三五名小厮簇拥过来给他撑伞，他心里烦闷又不好说什么，抬头看到墙角处一名长身玉立的公子正看着自己，于是轻轻摇摇头。

        那公子也不说话，闪身就消失了。

        雨下得并不大，但绵长紧密，李忠全给手下交代了吃食的事后，就慢慢地向厅堂走去，周家繁荣五代，多少次的朝中巨变都能安然无恙，这是第一次被明枪实剑地围了起来，若真是抄家也就罢了，起码心里清楚怎么回事，也能好好再想计策，可那靖王爷仿佛打哑谜似的，就围着周府，大有在此“安居乐业”的意思。

        是天不亮就被围起来的，李忠全腆着脸请了好几次，靖王爷都在马车上充耳不闻，连回话都没有，眼看着百姓的议论越来越多，李忠全去找周悬商量，却也没个回答，一位在族里有些分量的长辈做主，先把女眷偷偷送到庄上避风头，结果那几个侧门也被团团包围，给周老太太吓得差点没昏过去。

        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李忠全在厅堂前踌躇着不敢进去，周家耆老吵个不休，可谁也不敢跑去逼周悬拿主意，那跛子的厉害他们晓得，只好不住地打发下人去问话，闹得整个周府都七上八下惴惴不安，连平日里油光水滑的猫儿都溜得不见踪影。

        到了堂前，还没等李忠全喘口气，就看到两位花胡子长辈几挥老拳，老管家沉默了一会，觉得自己的身份过去劝架也不太合适，就叹了一口气，往大门走去，准备再看看情况。

        与周家的闹腾截然相反，外面可谓一片肃然。

        虽说军队未驱赶老百姓，但看到这样多的骏马将士，普通人也是难免不敢靠前的，最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咬耳朵说几句话，也很快就散去，论政治嗅觉，谁都比不上皇城的民众，一位卖萝卜的大妈都能跟你细数六部尚书的来历，但他们也极其聪慧，天花乱坠地聊了半天，也都是些花边皮毛，真正的东西，半个字也别想从嘴里问出来。

        一位黄衫少女就吃了这样的闭门羹。

        她一口气买了半兜的萝卜，那妇人原本想着下雨收摊，还在发愁菜会烂在筐里，这下眉飞色舞地跟少女讲周悬是怎样当上的首揆，先帝爷是如何看重周家，大人的文采又是多么好，偶尔有句子传到民间，多少伶人争相谱成曲子传唱

        “那为何周大人至今未婚配呢？”少女和妇人一同站在屋檐下，额前的头发些许被濡湿，更衬得她的脸蛋纯真可爱。

        “唉，这也可怜，”妇人喋喋不休，“都知道周大人是老爷子的幼子，他们主家人丁一直不兴，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老太爷的身子就不大好了，他母亲又不是正房太太，婚配的事自然给落下了，后来未及冠考中进士，京城多少人盯着想结亲家，结果他出事坏了腿，性命都差点没保住，说亲的自然就慢下了，入仕后没多久，又连着先太子和先帝爷的国丧，硬生生就给耽误到了现在”

        少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样的事，我们穷乡僻壤都未听说过呢，这下可真长见识。”

        妇人笑吟吟地收拾着自己的摊子，可能是已经说得尽兴，也就没有搭话。

        “那昨晚是怎么回事呀，”少女仿佛漫不经心地提及，“我看东边好像着火了，天红红的，大约是紫禁城那个方位”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妇人把剩下的萝卜全都放筐里，卯足劲往自己后背一甩，笑着说：“这种事我也就不清楚了，眼瞅着雨也不大，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就一溜烟消失在了雨中。

        少女没好气地啐了一口，略带沮丧地看了眼远处周家的大门，虽说被围得水泄不通，但也能看清那醒目气派的牌匾：定国公府。

        此乃太/祖皇帝亲笔御赐，历经五代，依然静静地挂在那里，彰显着不动声色的荣耀。

        她盯了好一会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波动，终于也站起身来，撇下那半兜子萝卜不要，撑伞离开了。

        片刻后，周家的大门打开，一个撑伞的小厮旁若无人地穿过高头大马，径直入内，而那将士们也视若无睹，反而还彬彬有礼地给他让了道，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小厮进去后，立即合上大门，把手上的吃食递给一旁等候的同伴，一抬头看到李忠全也在旁边候着，就赶紧行了礼，低声唤道：“爷，我回来了。”

        “没丢了周家的身份？”

        “没，”那小厮立马挺起胸膛，“我堂堂正正从大门走出去的，无一人阻拦！”

        “那可曾有人检查盒内食物？”

        小厮茫然地摇头：“并无，我直接就进来了，买东西的时候也和寻常一样。”

        李忠全几不可闻地点点头。

        “就是他们只让出去一人，”那小厮抱怨道，“我一手撑伞一手提食盒，还有两小坛酒抱怀里，生怕被雨淋着，主子就不吃了，又怕摔到，心中还是有气。”

        没再理会年轻奴仆的不满，李忠全亲自提起食盒去往周悬的书房，红木盒子此刻沉甸甸的，和他满腔的心事一样。

        到了书房檐下，还未敲门，董临就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人自小习武，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一只手就接过吃食，然后客气地点点头，就要关门。

        李忠全有一肚子话想说，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挡了回去，看着重新阖上的门，只能无奈地叹口气离开。

        书房内，董临迫不及待地把食盒放在窗下的小桌上，他知道周悬嗅觉敏感，一般不喜屋内有什么饭菜气味，于是侧着头问道：“主子，就在这儿吃吗？”

        周悬从书桌旁起身，慢慢地踱步走来：“为何不呢，福寿楼的糯米包人间至味，芥菜这个季节本没有的，他们在春天采摘了极嫩的芽，用老坛腌制，处暑后才拿出来卖，方有此等珍馐啊。”

        董临听完，就直接打开食盒，里面上层摆放了六枚胖乎乎的包子，褶子的顶端露出一点点的油脂来，这会还冒着热气，令人闻着就食指大动，下面一层拿出来，则是四碟精致的小菜，大老粗董临也说不出是什么，只觉每样都精致小巧，连配饰的萝卜都要雕出朵花儿摆着。

        他又把两坛酒摆开，带着疑惑问：“主子不是不喝烧刀子吗，这酒太烈，伤心肝。”

        周悬已经坐在桌边，静静地看对方摆菜，听完后嘴边带了点笑说：“喝点酒暖和，也好睡觉，不耽误晚上的事。”

        董临又惊又喜地抬头，他就知道主子不会坐以待毙，心中肯定有了对策，于是也就不再追问，忙不迭地打开了那一坛烧刀子。

        刹那间，屋内酒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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