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战场
清暑殿内，三三两两的宫女端着果盘匆匆走过，又很快退下，三位太医模样的人在堂内正烧艾，缭绕的烟雾慢慢升腾，而床上，则躺着已然昏睡两天的首辅大人。
周悬醒来时，头痛欲裂，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碎成了渣，让他动弹不得。
他咬牙睁开眼，艾草那特殊的味儿满屋都是，呛得他不太舒服，而前方坐了一个人，并未束冠，墨色的长发倾斜下来，正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做什么，只觉宽肩窄腰，身子骨却很单薄。
身体上的伤痛太明显了，周悬忍不住哼了一声，就看到那人立刻转身过来看着自己，凑上一张关切的脸，也不说话，就是睁着那大而圆的眼睛，眼波中满是焦虑。
离得有点近，周悬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默默往后退了一下，而那漂亮眼睛的主人——景瑛，也怔了会，就站起来背着手，换上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
“周爱卿可算是醒了。”天子微微抬起下巴，刚刚那急切的表情一闪而过，略带稚气的脸上是帝王的骄矜之色，“朕着实担心。”
周悬强撑着要起身行礼，差点从床上侧摔下来，旁边伺候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殷切笑道：“圣上体恤大人的病情，也不眠不休地在这里照看着呢！”
“臣何德何能”周悬被搀扶着再次躺下，只是在后背处添了团枕，令他能靠得舒服点，“能有陛下挂念，臣就是死在天牢里，也是值的。”
熏艾的太医也赶忙站起，一齐凑了过来，一位老者在床前跪下，扣上周悬伸出的手臂，凝神道：“大人脉象平稳，身体应无大碍，只需好生调养便可。”
景瑛不耐烦听接下来陈词滥调的颂德之声，于是一挥手让众人悉数退下，一时间大殿内重新静了下来，只有艾草的烟雾缓缓飘荡。
“陛下不喜欢的话，把那玩意熄了吧，”周悬抬起眼，平静道，“微臣也不喜欢。”
你在教朕做事？
景瑛内心万马奔腾，纵使之前俩人也明枪暗箭地来往过好几次，这姓周的到底嘴上恪守了为臣子的本份，这会居然仗着自己伤病，使唤自己。
算了算了，景瑛腹诽完毕后，还是乖乖过去，把没烧完的艾草拨开，盖子盖上，毕竟自己也的确不喜欢这个味道，但想想还是有点憋屈，于是冷嘲道：“我大齐建国百余年，周大人呐，你可是第一个从天牢活着走出来的。”
“不，”周悬微微一笑，“臣是被抬出来的。”
这话倒是没错，景瑛有些恼怒地瞪着床上的人，发觉周悬笑了。
平日里的周悬总是无悲无喜的面容，不够好看的脸上经常没什么表情，位及人臣做事也决绝恨戾，因此身上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煞气，但这会儿的周悬眼神清亮温和，仿佛带了一层柔光。
景瑛默默地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了，尽量离得远了一点。
“陛下的眼疾如何了？”周悬笑问道，眼角有些促狭。
“你昏睡的时候，刘荣太医也过来替朕施针，”景瑛一想到自己被扎成了刺猬，还寸步不离地守在这混蛋旁边，就有些气恼，“他医术精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眼疾好了不少，甚至可以不用再带面纱了。”
周悬赞许地点点头：“此乃我大齐之幸。”
不，景瑛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肚子话没问呢，于是腾地站起来，连环炮似的开火了：“那你是怎么回事？怎么知道朕在娘娘山，夜里还能光明正大地过去，太庙的事是你安排的吗，被下入天牢又是怎么回事？”
床榻上的病人微微皱起眉头，做出一副吃痛的表情：“陛下，微臣不适”
景瑛觉得自己牙根有点痒痒，于是皮笑肉不笑说道：“爱卿但说无妨，太医时刻在外候着。”
那人揉着自己的额头，许久才笑道：“陛下可以金蝉脱壳，那臣就将计就计了一番。”
“所以你是故意被靖王下狱的吧？”景瑛没好气地说，他就知道这家伙有后手，不会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
“唔”周悬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臣没想到，王爷下手还真有点黑。”
想到那鲜血淋漓的伤痕，景瑛也懒得再同他计较，过了一会才说道，“你都没有问靖王爷的下场，还是说，都在你算计之中？”
周悬抬起头：“陛下运筹帷幄，乱臣贼子被捉拿是迟早的事，因而微臣在此地醒来，就想着应该无甚大事了。”
景瑛面色不变，心中满是波澜，周悬这样从容，也就表明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兵谏、下狱、平叛，明面上的首辅大人着实无辜被动，但细细想来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毕竟靖王爷攻入紫禁城的时候，周悬人还在天牢里，把自己是择了个干干净净。
如若不是龙羽卫的伏击，王爷真的差点得手，黑脸将军杜如涛擅长近战，与樊由的兵马厮杀下来逐渐占了上风，身为景瑛心腹的将军膀大腰圆、横刀立马，撕破了叛军的包围圈后追着靖王不放，一路上还粗鲁地破口大骂，恨不得能食其肉、饮其血。
“你们个x娘养的算计老子！大晚上下黑手差点要了我的命，老子今天得叫你们瞧瞧谁才是爷爷！”
杜如涛草莽出身大字不识几个，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压根没想到自己这句对靖王说话犯了什么讳，甚至直接踹了旁边拼命打岔的军师一脚，挥舞着大刀就哇呀呀乱叫着冲向王爷，如同吃人鬼魅。
靖王爷原本以为依仗樊由兵马，最起码可以占据京师，景瑛死后论资排辈也该他坐上皇椅，没曾想原本被控制住的龙羽卫居然声势浩大地出击，他被人簇拥着往仁寿宫跑去，最起码还能够挟持太后，让对方有所顾忌。
“樊由呢？！”靖王绝望地大喊，万万没想到自己来迟一步，仁寿宫前早已被龙羽卫团团包围，此刻自己腹背受敌，压根无路可逃！
“回禀王爷，刚刚下属来报，樊将军带着一小队人马，向着东北方面跑了！”
靖王目眦尽裂差点跌倒，旁边搀扶他的下属已经开始抹泪，耳畔是冲天的杀声，场面已然尽显颓势。
“焕儿那里怎么样，还有炽儿熠儿”
“几位公子都分别安排在不同的地方，尤其是二少爷已经离开京城了，王爷放心！”
听到心腹的回答后，靖王爷终于稳下神来，谨慎起见他并未将儿子们都带在身边，而是尽可能地安排在异处，身边也只留下了最为年长的二儿子景焕，眼下景焕受伤，就近休养是最好的选择，但进宫前他心中一动，还是决绝地要求把这个自己最为看重的儿子送出京城。
喊杀声越来越近，杜如涛双目猩红地拍马飞驰而来：“爷爷在此！”
靖王爷冷哼一声，仰天大笑：“我是先帝亲弟！他无子而终，皇位本该是本王的！是本王的！”
言毕，那一副天生富贵相的靖王爷抽出剑来，干脆利索地割向自己的喉咙。
鲜血迸流，沸腾地溅了旁边的人满脸满身，那下属愣在原地久久动不了，直到被杜如涛亲自按倒在地，才放声大哭：
“王爷啊——！”
至此，那场惊心动魄持续五日的叛乱，就此平息。
景瑛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椅子的扶手，等他入宫时，无数士卒正在打扫残局，这原本是宫人的活计，但场面太过血腥惨烈，因此龙羽卫便承担了这一任务。而紫禁城是第一次燃起硝烟，每日都要清洗的汉白玉台阶上满是血污，清新沁人的金水河飘着数不清的浮尸，海公公苦劝景瑛暂且安置在太庙或是山庄，但小皇帝执意入宫，就看到了这样惨绝人寰的场面。
他当时差点呕出来，直到杜如涛满脸血污地跑过来，满含热泪地就地一跪：“皇上！老子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然后这位将军就抱着景瑛的腿哇哇大哭起来。
那个时候景瑛才知道，八月十五夜里，杜如涛在家睡得好好的，被人用麻袋装了，他正挣扎咒骂时就蒙头挨了几刀，大概是运气好，都堪堪避开了要害部位，见此形势将军立刻闭嘴装死，然后就感觉自己被抬出院子，扔到了一处坑内。
黄沙一层层打下来的时候杜如涛慌了，明白自己这是要被挖坑埋了，于是大声呼救，可那沙土下得飞快，巨大而无力的窒息感压住了他的整个身体，直至再也无法动弹。
“后来呢？”景瑛顾不上脏污，轻轻拍着杜如涛的背好生安抚。
“臣也不知道，”杜如涛哭得冒出了鼻涕泡，“不知是谁把臣挖出来了，等臣醒来时，自己就在太庙里被照料着了，就赶紧回到军营中，妈的樊由把我手下一个副将策反了，老子直接剁了他的头，龙羽卫还蒙在鼓里呢哦，臣收到了首辅大人的密信，告诫臣按兵不动”
景瑛心中一凛：“信件呢，还在吗？”
杜如涛傻乎乎地一抹眼泪：“周大人说了，看完就烧！”
回想起杜如涛嗷嗷嚎哭的景象，景瑛背着手走到周悬面前，他今日没有穿正式的龙袍，而是寻常人家公子的打扮，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随着他俯身的动作，几乎要扫到周悬的脸上。
他的眼睛像极了早逝的端王妃，柔和的线条在眼角处微微上翘，带着撩人的媚态，这样的眉眼长在女人脸上可谓倾城，长在男人脸上则总有一种女态，还好景瑛面部线条极为英朗，鬓如刀裁眉若墨画，再加上年龄上小的几分稚气，让他看起来还是一副偏偏俊儿郎的模样。
“周大人真的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景瑛灿然一笑，漂亮的眼睛弯了起来。
“臣不敢有所隐瞒，”周悬慢吞吞地开口，“只是不知圣上想问什么？”
景瑛的头发已然落在周悬的脸上，那人神情微变。
“那就烦请周大人把王君敏和沈之矜放了吧，”景瑛终于直起身来，“被关了几日，也挺可怜的。”
床榻上的权臣终于眯起着眼睛，打量着这个他心目中的半大孩子，片刻后点了点头，应声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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