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蕊娘
今日早朝时,周悬总感觉陛下在瞪自己。
也不算是瞪,就是一种很冷淡又轻蔑的眼神,极锋利地从自己身上扫过,仿佛还有不屑的哼声。
大概是昨天的劝谏太过急切了?周悬也不在意,按照今日的流程,靖王余党的讨论无疑是接下来的重点,昨夜一时贪杯,这会儿浑身骨头都还酸痛着,他也索性把那狭长的眼睛半阖着,做出一副沉思的神情。
等刑部的人宣读完那一百二十五人的名单后,朝中顿时炸开了锅,有破口大骂乱臣贼子的,有哭天喊地急忙划清界线的,还有不发一言噤若寒蝉的,景瑛高高地从上面往下看,周悬垂着头一动不动,于是就冷笑一声,也不搭理他。
“微臣以为,按大齐法律”刑部尚书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主谋者斩首示众按律处置其余四十六人刺配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眼瞅着乱哄哄一团,内阁大臣冯敬如上前咳嗽一声,他年龄大资历老,平日也不怎么发言,这会儿引得众人侧目,于是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都想看这位阁老要说什么。
“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冯敬如苍老得说一句话喘三口气,“靖王幼子景炽景熠也已被捉拿在牢,此二人该如何处置,还望陛下定夺。”
景瑛能感觉到,周悬的头似乎抬起来了。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靖王谋逆罪不容诛,但二子年幼,理应从轻发落,”景瑛紧盯着那个跛子,“朕以为,废为庶人即可。”
冯敬如喘着气:“陛下如此仁爱,是我大齐之福”
“然而老臣以为不可,”他转过话头,“幼子虽未参与,但毕竟要严惩,才能警示天下”
景瑛想,果然,你们都是一伙的。
内阁,终究是姓周的天下。
他略作思考,才缓缓开口:“那冯爱卿觉得,该如何严惩才好?”
那老头子又喘了两口气:“此事全靠陛下定夺”
得,这是又把皮球踢给了自己,逼着他亲口说。
“朕不忍,也不愿,”景瑛冷笑,“天家也有骨肉之情,更何况稚子乎!”
这个时候,周悬终于开口了,他抬起眼皮往高处看:“陛下,微臣斗胆,景炽景熠非杀不可,如此才可保我大齐安宁。”
景瑛从龙椅上站起来了,从上往下看,周悬薄得像一片纸。
“昨日微臣启奏陛下时,说有两件事要报,”周悬语速很慢,“其一是关于此二子该如何处置,其二就是,景焕已和反贼樊由勾结出逃,现如今应已投奔了北狄,要与我大齐兵刃相见了。”
一时间朝廷再次炸开了锅,景焕出逃尚未被捕,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都觉得他身患重伤飞不出天罗地网,结果居然和手握兵马的樊由接应上了,还顺利地逃到了北狄?沿途不是有关卡吗,怎么能酿成如此大祸。
严垚颤着声音高声问:“周大人,此事可当真?”
周悬点头:“这是昨日边境传来的消息,折子刚递到内阁,还未来得及请陛下过目。”
接着,周悬放大了声音:“景焕已彻底叛变,如若对他的胞弟还手下留情,难免不保日后再生祸端,所以微臣以为,此二人是留不得的。”
景瑛轻笑一声:“周爱卿好灵通的消息。”
几位老臣又站了出来,纷纷表示此事万万不可,杀了二子反而更可能刺激到景焕,此人心思缜密,对大齐了如指掌,又有着狼子野心,可暂且将其幼弟扣为人质,以柔化之,说不定还可以劝得其回心转意。
也有几位年轻的侍郎义愤填膺地高喊:“非杀不可!我大齐岂可任人宰割?”
大齐建国之初重文轻武,先帝时一改颓靡之风,除了在武将上多加提拔之外,朝中议事也给了足够的自由,无论官衔品级,人人皆可发言谈论,因而朝中往往形成争执不下的局面,这时候就得内阁和陛下来定夺。
内阁首辅周悬,正幽幽地看着自己。
若杀,罔顾骨肉之情,不杀,太过优柔懦弱。景瑛刚即位时急于证明自己的狠戾,扮猪吃老虎地行雷霆之势,但讲真,他也没怎么糟践过人命,大概先帝那句“稚子心肠,难成大业”看透了他,一张刚愎自用的面皮下,到底还是小孩儿的肺腑。
景瑛突然有些头痛,太阳穴微微跳了起来,刘荣那句劝告又浮现在脑海。
“陛下,此眼疾发病原理可能是邪毒上侵,但是否有隐情也未可知”
还好面前的冠旒挡住了个七八分景象,朝中嘈杂声越来越大,内阁那五人也不发言,只是小声地交头接耳,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
“朕已有定夺,”景瑛按住龙椅的扶手,冰凉的触感传遍自己全身,“景炽景熠二子废为庶人,与其余靖王府亲眷永居府内,衣食由内务府照例供给,不得外出一步,拨龙羽卫严加看管传神武大将军董泽快马进京,商谈边境之患。”
朝中肃然。
片刻后有人高呼:“陛下圣明!”
众人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争相跪下叩首,跟着高呼圣明。
呼声震天。
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今日朝会才结束,内阁大学士冯敬如和礼部尚书周恪延年纪都大了,起身时都直接晕倒,被鸿胪寺官员手忙脚乱抬进了偏殿,除了内阁学士暂且留步外,其余人等依次退下。
“冯阁老为了国家殚精竭虑,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呀。”鲍文华笑吟吟地凑到周悬身边,他们几个刚从偏殿出来,看着两位老臣清醒复苏才告退,这会儿正顺着金水河慢慢地走,说着闲话。
周悬笑笑,没有接话。
屈宣打趣道:“你这个一问三不知也有惭愧的时候啊,我还想着鲍兄每日都只顾软玉温香了呢。”
他比鲍文华只小了两个月,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又有同窗之谊,关系极为密切,但笑起来露出两只虎牙,看起来很是年青,一副翩翩佳儿郎的神态。
鲍文华哈哈大笑,他是有名的风流才子,长得一团和气,府上豢养了大批的美妾歌姬,人又精明谨慎,混入内阁仿佛已完成终身大事一般,再也不见他有什么进取之意。
“你这个屈饮冰只顾打趣我,我看呐,就是嫉妒!”鲍文华亲昵地以字相称,这个屈宣娶的是周家女儿,哪儿敢再养外宅,于是一时间,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但话说回来,陛下也是时候大婚了,”鲍文华话头一转,“皇嗣一事是关社稷,也得操心才是啊。”
屈宣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国丧还没过呢,陛下年龄尚小,着什么急?”
“非是我着急僭越,”鲍文华也压低声音,“只是听说太后那边已经暗地里张罗起来了,这事——”
他笑眯眯地看向周悬:“周大人总该知晓吧。”
周悬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回头,狭长的眼睛清亮温和:“啊,我一个孤家寡人,哪儿懂这个,还不得是太后拿主意才行。”
“周大人洁身自好呐,”鲍文华抚掌大笑,“说句僭越的话,我给大人留意着可好?到时候喜糖多给我分点就成,我鲍某人别的不怎么样,看女子的眼光那是响当当的好!”
说话间就走到金水桥下了,周悬拱手道:“那我就先谢鲍大人了,先走一步。”
言毕,就见一个高大的侍从走来,小心地搀扶着他上轿子,那条瘸腿可能站得久了使不上劲,耷拉着跟不上,侍从就伏下身子,把周悬背起挤入轿内。
轿帘掀开,周悬浅哂:“让诸位见笑,回见。”
剩下几位官员,也忙拱手道别,然后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只有鲍文华,盯着那寒酸的小轿逐渐消失的背影好一会,才走向接应他的仆人。
“老爷您辛苦!”那奴仆殷勤地过来打扇子,“咱请这边走。”
鲍文华的府邸离紫禁城不远,大约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进府后他径直穿过内院,又走了一条小道,进了西角的一处偏房,在门上敲了两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妇人喜悦的脸。
那妇人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眼角还尚有一丝婉转的妩媚,虽是汉人装扮,但眉目细细看来还是与中原人不同,说不出哪里不对,整个人是一种又美又诡异的神态。
“大人”她的声音黏糊糊的,眼睛亮得仿若鬼火。
鲍文华点点头,跟着她进了房内,妇人含着笑在里面栓上门,就摆着腰过去倒茶。
“蕊娘,”鲍文华在黄花梨椅子上坐下,斟酌着用词,“我今日见到陛下了。”
那名叫蕊娘的妇人端来一把细耳白瓷茶壶,往桌上的小碗倒水,白毫银针的茶香味在屋内汩汩升起,这小屋看起来不起眼,但里面摆设和用具,全都是极佳上品。
鲍文华似乎有些踌躇:“蕊娘,你真有把握?”
蕊娘娇滴滴地把茶壶放回桌上,一歪身子就倒进鲍文华怀里,蛇一样地轻扭着:“都这么久了,华郎还是不信我”
鲍文华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粗大的手指滑入妇人的衣襟:“我怎么不信你?你对我这般好,只是这事重大,是掉脑袋的事,你我心里都清楚。”
蕊娘柔若无骨的胳膊搂住鲍文华的脖子,露出手腕上叮咣作响的缠丝银镯:“华郎放宽心,等两月后选人,大姐入了宫,只消陛下看上那么一眼呀——”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把一张粉脸在对方颈上蹭:“那销魂蚀骨的滋味,万岁爷就离不开了哟”
兴许是男人的手在她身上拧了一下,蕊娘惊呼一声,胳膊搂得更紧,一种若有若无的异香弥漫了鲍文华的五脏六腑,他口干舌燥起来,急忙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嘴里笑骂道:
“你个妖精,老子当初就不该把你从苗疆带出来,老实说,这蛊有没有给我下过?”
蕊娘半是委屈半是娇嗔地撇了他一眼,这眼角的风情瞬间勾走了鲍文华的三魂六魄。
“华郎好没得良心!若是我对你下蛊,你那府上的美娇娘还能待到今日?”她佯装生气地推开男人,扭过自己的肩膀,“我再也不要理你!”
鲍文华再也忍不住,饿虎般把蕊娘扑到在桌上,脑海中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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