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香瓜
随着靖王余党的发落,天熙三年这场轰轰烈烈的谋逆终于落下帷幕。
陛下圣人仁心,还是应承那句高高拿起,轻轻落下的老话,六把千钧重的黄铜大锁,五百余人的龙羽卫骑兵,把王府上下百余口人守得严严实实,幼子茫然无措的眼睛往外看,也只能窥得院内四四方方的蓝天。
神武大将军董泽手握二十万精兵驻守山西,接到诏令后就快马加鞭往京城赶,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愈加寒冷,将军身穿明光软甲目光冷峻,京城之事他居然毫不知情,消息被扣下,一直到靖王自尽时他才知晓朝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还未等自己修书请罪,就接到了陛下令自己回京的命令。
从此处至北京,最快的马也要十日,董泽在前纵马奔驰,一粒飞溅起来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打中他的额头,流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他眼角一跳,若无其事地将其擦去,路途遥远,董泽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可能是由于突遭此变,可能由于跟随他多年的战马前夜莫名暴毙,也可能是由于诏令中的那个名字。
樊由。
严格来说,樊由也算是他派别的人,曾经自己对于这位颇晓文墨的年轻人还很是看重,但相处久了就咂摸出不对味儿来,虽说军人手腕刚硬,但到底血肉之躯,董泽发觉,这个年轻人似乎从不会疲累和疼痛,每日里都是神采硕硕。
尤其是杀人的时候。
刀剑无眼,但军中默认不屠戮老弱妇孺,以强凌弱也常为大丈夫不齿,可这个樊由仿佛格外喜欢虐杀弱小,大概也是觉得这种行为不那么光明正大,因而总是在私下行此等残忍之事。
报告刚到的时候,董泽是不信的,这个年轻人武艺高强深思缜密,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明眼人都能看出将来是要担当大任。
但董泽也留了心思,一日与敌人的小型冲突后,他特意绕到后方粮草处,高高的谷堆后面是几间已经没人住的小屋,从窗户往里面看去,那英俊的年青人正用牙齿咬着一把匕首,慢慢地划着面前那个战俘的脸。
血肉糜烂,惨不忍睹。
饶是见惯了死人的董泽也心中一惊,他觉得樊由仿佛在享用什么盛宴一般,极为缓慢,陶醉地去凌虐对方,眼眸中的一丝血红惊心动魄。
莫不是有什么身世隐情,深仇大恨?董泽也查阅了樊由的资料,却一无所获,只是最普通的一个武将出身罢了,在朝中也没甚么亲眷,久居内陆,家世清清白白。
自此之后他就逐渐疏远了樊由,终于找了借口把他提到别的部队,那人也乖觉,并不纠缠地干脆离开,此后听说混得如鱼得水,平步青云,甚至还得到了皇帝的青睐。
也是,这样一个有能力的年轻人,怎么看都是前途无量的。
董泽忘不了那日樊由鬼魅般的眼睛,他自嘲不已,这下是真有能力,合着人家跑到北狄去掀起风浪了,真不如当初找个由头把他杀了,也不会有此等事端。
从山西到京城,一路路途倒是平坦,到了夜里董泽下令就地驻扎,然后和着亲兵一起下来活动酸痛的双腿,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脖就灌了一嗓子的辛辣。
“将军别烧着胃,”那亲兵心疼地递来一碗清水,“真不去城里住下?这夜深露重,天又冷得不行”
董泽还没从烈酒中缓过来,呲牙咧嘴地捏着自己的筋骨:“去城里太折腾,也吵着百姓,将就几日就好了。”
“但此处离白石城不远,”他慢慢地喝着清水吩咐道,“你们一队人去城里看看,买点什么瓜果来,给兄弟们解解渴。”
那亲兵得了令,骑上马带队往城里去了。
此次回京,樊由不过带了五百人马,全是精锐彪悍的亲兵,跟着他立下赫赫功劳,而神武将军治兵有方,从来都是尽量不扰民不折腾,在百姓间口碑也是极好的。
将士们干脆利落地就地驻扎起军营,开始生火做饭,身上的酸痛感逐渐衰退,天色暗了,董泽一屁股坐在篝火前,伸出两只粗粝关节肿大的手烤火,随意和旁人说话。
没多久,董泽听到一阵欢呼声,不用转头就知道那支小队就回来了,每匹马都托了满满大袋子的香瓜,亲兵笑嘻嘻地挑了个大的,用刀劈开托到将军面前,剩下的也都被将士们分了,场地霎时间热闹起来。
白石城依着两条河水,物产丰盈,这香瓜通体碧绿,脆生生的瓜瓤洁白晶莹,董泽张嘴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下巴直淌。
“还是不如当年甘肃的瓜,”他几口下去就把瓜吃去大半,“当初老子在甘肃吃了三年的沙子,但那瓜是真甜!甜得得用井水泡了才能吃下去,那里面的都不是果肉,是蜜,羊吃了都上火窜稀!”
一时间,众人都哄笑起来。
有人打趣道:“啥时候跟着大帅也去见识见识,咱还没吃过那样甜的东西呢!”
话音刚落,那人就知道说错了话,脸色一变。
甘肃,已经不是大齐的疆界了。
先帝壮时拼死拼活展开的宏图,在末期被逐渐蚕食殆尽,任凭董泽在那餐风饮露,到最后也只带了半条命回来,一点土地都没保住。
“你说的没错,”董泽呵呵一笑,除了训练时他严苛得像吃人阎罗,私下里倒很平易近人,“将来总有有一天咱收复失地,把甘肃的瓜吃上个三天三夜!”
众人默然片刻,瞬间又欢呼起来。
等喧闹声下去后,才听得远处有人拍掌大笑:
“不知到时候,董将军可否分老朽一口瓜吃?”
将士们都脸色一变,没人注意到后方何时出现的人在此偷听,几个亲兵迅速围住董泽,抽出寒光闪闪的刀高喊道:“何人在此造次?”
夜已深了,树丛中沙沙作响,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和一个黄衫少女慢慢走过来,面对这精兵脸上也毫无惧色,只是冲着董泽微微行礼,一派坦然。
董泽定睛一看,老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而那少女粗衫布裙,脸上带着以一种市井丫头特有的粗野之气。
“两位何事?”董泽挥手让亲兵退下,自己上前问道。
老者爽朗一笑:“听闻神武大将军有勇有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老朽此行也无甚事,只是给你送人罢了。”
言毕,那少女就行了个万福,冲着众人粲然一笑,露出一个酒窝来。
亲兵开始起哄,行军路上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但也多是那种日子过不下去的寡妇投奔,年纪尚小的良家女子一般不会凑这个热闹,这老头看起来像是少女的祖父,何等胆大包天,也不看看董泽是什么地位,他真需要女人的话,也不会是这种来历不明的乡下野丫头。
甚至连董泽都忍不住上扬起嘴角,他四十壮岁,看着这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年龄的少女,忍不住笑道:“这样的大礼我可不敢收下,若需要些盘缠,倒是可以”
话还没说完,那老头就恍然大悟似的插话:“诸位误会!”
他指着那个少女,正色道:“我这孙女是来参军的!”
“啊?”董泽没反应过来,而身旁的将士们又开始哄堂大笑。
女子参军?这可是从未听说的事,军中不是没有女子,但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做一些吃食缝补的杂活,大齐律规定家属不得随军,董泽军中纪律又严明,将军帐里连个端茶倒水的丫鬟也无,所以老头这话引得众人更加乐不可支。
这群丘八都是大老粗,连着赶路早就一身疲累,好不容易逮着这样的活宝,都纷纷吵吵个不住。
“妹妹多大年纪?成亲没有?”
“害,我是大力支持的,再多来点也不介意!”
“那是不过妹妹来的话,跟谁睡一个被窝?”
眼瞅着话题往下流的地方去了,董泽咳嗽一声站起来,准备直接拒绝把二人打发走,结果那个少女眼睛一亮,盯着将军腰上的玉佩,拍手叫好道:“真真是宝玉!”
董泽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是一块通体碧绿的如意坠子,前些年先帝爷赏赐下来的,为表荣耀整日里就戴在身上。
“那是自然,这是御赐的物件,自然是好的。”
少女眨着眼睛笑道:“这玉不同寻常,将军可否借民女一看究竟?”
董泽眯着眼睛打量对方,虽是九月初,那少女衣衫单薄,全身上下并无佩戴什么可疑之物,于是按住了旁边警惕的亲兵,上前两步把玉佩取下,托在手里让对方看。
他不是没遇到过佯装百姓的刺客,因而也格外警惕,只是今日身穿明光软甲,此衣轻如蝉翼却能刀枪不入,已经数次在战场上救下过自己的命了。
那少女好奇地凑上来凝视玉佩,大着胆子用手指碰了下,就笑道:“我看走了眼,这玉没什么稀罕的。”
然后,她就举起一枚匕首,露出一侧的小酒窝,甜甜地说:“但是这枚匕首,却是个好东西。”
董泽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侧——贴身的匕首果然不见了!
将士们全都呼啦啦地站起来,剑拔弩张地盯着这来路不明的少女。
“小女子没什么本事,”少女端详着匕首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只是在街头长大,偷鸡摸狗打家盗舍的梁上君子罢了,哦,开锁的事我也会。”
董泽心中讶异,他久经沙场,居然不知道女子是如何摸走了自己的武器,于是沉声问道:“你姓甚名谁,为何要来投奔于我?”
少女立刻把匕首双手奉上:“我叫薛茸,原本就是甘肃人氏,父母宗族都被蛮人所杀,因而流落街头,幸得爷爷抚养长大,现如今听说将军至此,就也有报国之志,想要尽自己一份小小的心意。”
“胡闹!”董泽接过匕首,高声斥责,“战场是女人待的地方吗?”
“古有花木兰,后有秦良玉,”自称薛茸的少女正色道,“杀敌报国是我大齐子民的夙愿,我虽不才,但也有一些过人之处,望将军三思。”
自古以来,巾帼不让须眉的事也不少见,但此女子到底来历不明,贸然收入囊中恐生事端,眼看董泽又要出声挥斥,老头跟着上前一步,颤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
董泽接过,狐疑地打开信件,露出下面那波浪状的明黄暗纹。
不知过了多久,将军把信往篝火里一扔,升腾的火焰瞬间将其吞噬其中。
“你和做饭的孙大娘一起睡,”董泽重新坐下,拿起半个香瓜掷向薛茸,高声问:“会骑马吗?”
少女稳稳地接住了瓜,野丫头似的大咬一口,含混着回道:“当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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