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幻灭

这愿望是菩提子的梦想。

        明烨将军看出了这少年人的心思，问他:“羡慕他们吗？”

        菩提子点头如捣蒜:“羡慕，人家都说，  蒺藜是大历王朝的守护神。”

        明烨将军嗤地一笑:  "不，他们不是大历王朝的守护神，他们只是我的守护神而已。”

        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菩提子有点手足无措，“您是大历王朝的边疆战神，守护您就等于守护整个大历。”

        明烨将军挑眉，“是吗？小鬼，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菩提子不假思索:“忠臣，战神，曾经救我于绝境的大好人。”

        明烨将军静静地看着他，直到菩提子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才扑哧一笑，幽幽道:“好人？你们尊我为英雄也好，忠臣也罢，我自认并不是一个好人，为君臣子为军将领，眼中是无限河山连绵银甲，刀口上舔血杀红了眼，单独的一条人命在我眼睛里不值一钱，二十年前出征漠北也曾大肆屠城郭，十五年被困代郡也曾烹妇孺而食，从军三十年，我所思考的，是帝国的荣光，是父亲的梦想，是守住原本的疆域，是开拓更广袤的领土。百姓疾？民生多艰？哈哈。

        “只有一次，在收复沙鄢那一战之前，像是中了邪一样，之前的几战我大历军节节败退，所以当我路过一个破庙时，见四面墙都已坍塌，凄风冷雨里那尊菩萨竟然艳如初塑，我想她一定是什么神灵，我便向她许诺：如果此战告捷，能够收复沙鄢，完成父亲遗愿，我便做一件好事。然后，我就在沙鄢遇到了你。

        “唯一一件，  主动的，有目的的去做一件好事。”

        听完这些话，菩提子愣了半晌，然后他说:“不管您做这件事情是出于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目的，您救了我，这是事实。父母生育子女或许只是延续一个意外，但如果能悉心养育他，那便是恩德，如果不是您，我早已经在沙堰的乌勒城堡里化为飞灰，您就如同我的再生父母般，我会报答您的。”

        明烨将军看着他，“你是个知恩必报的人吗？”

        菩提子点头:“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为人之道应当如此。”

        明烨将军沉默地看着他，半晌，笑了笑:“对，我也这样认为。为了这个共识，当浮一大白。”

        他掀开自己的帐篷走进去，菩提子跟在后面，桌子上已经在温着酒，白色的水汽给凄冷的边关八月平添了一份暖意，明烨将军为菩提子倒一-杯酒:“十七了吧，以前喝过酒没有？”

        菩提子握着酒杯，鼻子一酸，突然流下泪来。

        他想起了十三哥，给他第一杯酒的人正是十三哥，而现在十三哥已经不在了，自己连他的尸骨都没有收殓。

        菩提子的手忍不住摸向了自己的衣襟，碧水滴熨帖的靠在了心口，像一团温暖的火苗。

        明烨将军笑了：“怎么还哭了，跟当年被我剃头发的小孩儿一样。”

        菩提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举起酒杯，将热辣的烧刀子一饮而尽。

        明烨将军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下来：“你记不记得，当年在沙鄢，被我炸掉的那座城堡，有时候我会想，当年是否做错……比如此刻。”

        他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菩提子好奇的抬起眼睛：“嗯？”

        菩提子很快发现了不对。

        刚才灌入喉咙的烧刀子，似乎变成了千万根烧的滚烫发红的钢针，在他的喉咙和胸腹间乱窜，针毡一样刮擦着喉咙，满口含着锈腥的血。菩提子倒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一手捂着喉咙，嘶哑着问着明烨将军：“为什么？”

        明烨将军垂下眼睛：“谋害你的人是我恩人的独子。恩人曾是我在齐云门关系最好的师兄，后来是蒺藜的一员，他是为救我而死，我曾经答应过他，永远护他儿子周全，有恩必还，为人之道当是如此。这是你刚刚说过的，你就当是，还了我对你的再生恩情吧。放心，这药不会要你性命，只会废了你的武学根基，以及，说话的能力。”

        疼痛从喉咙和胸腹扩散到四肢百骸，菩提子如同得了疟疾一样在地上抽搐，这疼痛比在当日在沙鄢来的更加凶猛，他一手紧紧的攥住桌腿，一手捂住喉咙，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明烨将军，这个他要报答的人，他心中的公义之神。

        我以为你会救我的。

        “为什么不让我像蝼蚁那样死在边关，和那座城堡一同化作齑粉。”

        “为什么要对我说好好活，努力活，让我有了生存的信念后，再告诉我，这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没有伤天害理过，甚至没有妄求过，我只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那副药发挥着毒性，毒液像镪水一样腐蚀着菩提子的喉管，每挤出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撕裂一样的疼痛，菩提子眼睛死死的盯着明烨将军，将这些话一一问出，到最后大口大口的呕出血，声音嘶哑如鬼哭。

        像是挤出了全身所有的血和水，菩提子攥住桌腿的手抽搐了一下，软软的垂了下去。

        菩提子再醒来，是在干燥的稻草上。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阴司地府？

        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背着背篓的农家女走了进来，看到睁着眼睛的菩提子，她粲然一笑：“你醒啦。”

        菩提子盯着她的面庞，这姑娘有一张望月般饱满的脸，肤色微黑，鼻翼两侧生着一些雀斑，眼窝深深，不像个汉人。

        不是她，不是那个赠他一块帕子一个手镯的少女。

        姑娘麻利的收拾着屋子，炉灶上炖着汤，他舀一碗端到床边，轻轻的在碗口扇风吹气，“送你来的人说，你受伤了又不会说话，真可怜。”

        她怜悯的看了一眼菩提子，将手背轻轻的贴在菩提子的额头上，一股药草的香气袭来，菩提子闭上眼睛，眼角滚落出一滴泪来。

        明烨将军知道那副药的毒性霸道，菩提子如同被打断四肢。难道就要这样，废人一般的躺在床上度过一生？十三哥的仇呢，自己的怨呢？碧水滴贴在心口上，又一簇温暖的火苗烧成一把炽热的火焰，菩提子突然想到了红衣人。

        灯笼，那只画有骘的灯笼呢？他离开齐云山的时候带走了灯笼，路过朱仙镇的时候看见了红衣人，红衣人也曾问过他灯笼是否还带在身上，红衣人说他能凭虚御风，那他必然也能医治自己吧？

        农家女在床头挂上了一串铜铃，让他有事就拉铜铃呼唤自己，菩提子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哆嗦着用手去拉铜铃。

        过了片刻门被推开了。

        然而走进来的却不是农家女，而是那个本该在西南的，被菩提子唤作舅舅的人。

        舅舅提着一柄长剑走了进来，他看着惊恐的菩提子，阴贽的脸上露出扭曲的微笑：“好久不见。”

        他举起剑，轻轻的抵着菩提子的心口，“你这样活着很痛苦吧，让舅舅帮你解脱吧。”

        菩提子浑身已经麻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舅舅，连一句你为何要杀我都说不出口。

        舅舅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他轻轻一笑:    “姓叶的多疑，惝若让他知道你的存在，虽然你弟弟是他亲生，但也会被怀疑是姐姐与人苟合所出，到时地位大跌不说，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叶家不只你弟弟一一个子嗣，可是我和姐姐，却只想让你弟弟做叶家未来的家主。

        菩提子攒起全身力气握住剑柄，用口型问舅舅:“是你，还是母亲？”

        舅舅讥诮地一笑:“当日地牢里的事情，是我与姐姐早就商量好的。你本来就不该出生的，当年姐姐被乌勒人所辱，怀上你这孽胎，原本想打掉，但偏生你命大得很，虎狼之药也未能夺你性命，那乌勒贼人知道后，有意折磨姐姐，这才让你平安出生，你不过是你父亲折辱姐姐取乐用的工具，你的存在毫无意义，不过是代表着你生父的残忍淫邪和你母亲的痛苦耻辱。你为什么会入齐云门，因为你的父亲抛弃了你吗？哈，父嫌母弃，连师门都视你为叛逆，还活着做什么呢？多痛苦，让我一剑解决掉你的痛苦吧。”

        他的剑向前送了一送，“若你想明明白地死，不传诉你，另一件事，姓叶的早知道会有人刺杀他，是谁？”意你那位十三师兄动手之前，已经有人来密报，你猜是谁？”

        菩提子脑中电光火石般的闪过了大师兄阴冷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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