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一个人的离去其实很安静。

        就像是一粒落入水里的尘埃一样，没有声音，只有层层叠叠转瞬而逝的涟漪昭示着它的曾经。

        久违地，家入硝子逃了课，窝在了床上和在京都实习中的庵歌姬发讯息——自从十六夜来到咒术高专开始，她便不自觉地不再排斥上课了，只因那三个学生的教室不再只有她一个人，每天早上她都能看到少女雷打不动地坐在窗边安静地复习的身影。

        即使对方只是在安静地看书，多一个温度、多一道呼吸，似乎也稍稍填充了另外两个闹腾的少年不在的空间，让硝子也感到不那么的寂寞。

        偶尔十六夜来了兴致也会同她说说话。不同于正常女高中生会聊到关于化妆、逛街、打游戏看电影等等平常的话题（虽然她们偶尔也会提到），十六夜明显更喜欢聊天空中的每一样事物；她可以从一朵云的构成、乌鸦的习性讲到一百公里乃至于一千光年以外的星体。硝子听不太懂，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可以在十六夜眼中看到她口中所说的星星们。

        你知道吗，女孩如此说，一颗星星是由多种材料制作而成的。

        从气体到等离子体再到重力，每一颗星星都从尘埃和气体云中诞生——也就是星云。当星云坍塌，氢气和氦气以及星尘便会开始互相吸引，与此同时中心的温度和密度会变高。星星便是这么制作出来的。

        当然，这中间的过程很困难，需要经过核聚变产生能量，而且也有许多我们暂时还观测不到的东西。十六夜一边说着一边捋了捋自己垂在肩头的黑发，发丝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的金色，整个人似乎也随着冬日的暖阳而变得柔和了起来。

        你知道吗，女孩又说，我们的身体都是由星星构成的：组成我们肉体的碳、氧、氮等等的元素，都来自几十亿年前早已湮灭的恒星。

        她笑着闭上眼，说，我死后，最好能成为一颗星星；从星星里来、再回到星星里去。

        不多，只要我身体上的一粒原子成为了一颗恒星的一部分，我就很满足啦。

        家入硝子晚上睡不着，就走到高专的屋顶上看晚上的星星。现在正值晚夏初秋，天空干净得像一面被擦亮的镜子，愣是一丝乌云都没有。她望着月光下蒸腾着的烟随着自己指尖在一呼一吸中淡淡地、像一缕幽魂似地袅袅而上，想象着那个像星星的女孩，想象她的灵魂也这么成为了夜空中的一颗恒星。

        凌晨三点四十，她实在受不了高山上闷热的大风，最后还是回到了宿舍，却远远看到夏油站在自己——哦不，原来是隔壁的门前。

        夏油杰在十六夜门前不知在干什么，于是硝子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问他这么晚在女生宿舍这边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啊。

        少年应该是刚做完任务回来。他有些疲倦地笑了笑，然后举起了手中的物品，“这本书是十六夜借给我的。”

        短头发的女孩沉默不语。夏油也没等她回答，抬手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十六夜的房间是真的很干净。两天过后她的房间也只是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昭示着房间主人并未归来的现象；自从考上了大学后原本崩得像随时就要去和特级咒灵拼死拼活的她便放松了下来，像是解决了一直压在心头的大事一样，整个人变得随性许多，也开始捡起各种爱好——就例如偶尔几个早晨硝子会被她的笛声叫醒，也例如房间里逐渐出现的不少小说。

        如今这些书本都被整整齐齐地被放在宿舍提供的书架上。夏油杰走了过去，应该是想要把书物归原主。

        硝子跟在他身后，望向书架。上面大部分都是中文书——十六夜那次考完试回来的时候把家里的不少书本都带了过来（笛子也是那时候拿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是英语，只有寥寥几本是在这里买的日语书，故而她也看不太懂。

        夏油杰似乎是找到了书本原本放的位置，但他放回去后却没有立刻离开，反而是在中文书前犹豫着什么。

        “怎么了吗？”

        “没，我就是有点想拿一本书来看。”

        家入硝子起初有点不满，毕竟不经人同意就直接拿走对方的东西实在是不礼貌（虽然她平日并不是那么注重这方面的人），更何况十六夜已经无法给出回应，这么做属实有点不恰当。

        夏油杰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少年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脖子，“我只是觉得，十六夜那么努力地学会了我们的语言，我们是不是也应该看一看她的语言的书，多了解一下她。”

        “我明天问问悟吧，他的中文最好了。”即便五条悟的发音让十六夜不敢承认自己是他的中文老师，但前者的中文读写却实实在在是三人之中最优秀的。

        “时间也不早了，硝子还是早点睡吧。”

        “呃，夏油，等等。”家入硝子叫住了男孩准备离开的脚步。

        “你最近是不是睡得很少？”

        “诶？”

        硝子不自在地摩挲了一下拇指和食指，有些后悔刚才掐掉的那根烟以及一时冲动而说出口的话语。

        “就是看你最近任务很多，压力应该很大吧？”少女不自在地说道。

        “我还好。怎么了吗？”

        她咬了咬舌头，然后摇摇头，“没什么。晚安。”

        关上门的时候，硝子看到夏油杰一如既往地笑着。她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手抚上了自己眼角的那颗泪痣。

        在十六夜离开去做任务的那天晚上，硝子和她大吵了一架。

        当时她在食堂里一边慢吞吞地吃着饭一边消磨时间；高专里除了她以外的所有咒术师都忙的脚不沾地，陪着她吃饭的人从五条悟夏油杰到十六夜静，最后还是要自己一个人。

        十六夜刚刚回到高专，似乎是去了休息室一趟，因为只有那里的自动售货机有卖她手里那个牌子的饮料。

        少女拿着餐盘，表情奇怪地坐到了硝子对面。两名女孩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又埋头吃饭了。看得出来十六夜静饿狠了，一直以来都慢条斯理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硝子先吃完，毕竟她早到很多，拿着手机和五条悟发着讯息；十六夜解决得也很快，但之后却没有跟以往一样雷厉风行地回宿舍洗澡，而是仍然维持着那奇怪的表情看着硝子。最终就在她实在忍不住要问她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的时候，十六夜终于开了口：

        “你和夏油君关系不错吧？”

        硝子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答，“啊，嗯。”

        “你注意到他最近状态不太好吗？”

        短发少女正打着字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她放下手机和坐在餐桌对面的女孩对视。半响，硝子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十六夜静收拾完餐具，被手托着的头微微侧着，“五条和夏油君关系很好吧？”

        硝子不知道对方突然之间是怎么了，毕竟这个答案显而易见，但她也知道十六夜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于是她还是点了点头。

        “你觉得他有注意到夏油君的状态吗？”

        家入硝子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如果你见到夏油君的话，还是问一下他的情况吧？我刚刚见到他了，但他的样子实在不太对劲。”

        家入硝子本应直接答应下来的，但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对找夏油杰谈心这件事感到抗拒，“那你刚刚怎么不自己问？或是找五条来问？”

        静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我同夏油君认识时间远没有你们来得久，要聊比较隐私的话题还是同亲近一点的人说要好吧？更何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五条忙得四天没回高专了，我要找也找不到他。”

        “我也只比你早一年认识他而已啊。”硝子有些不满地蹙眉，不理解为什么这个重担落到了自己身上。

        在十六夜来之前，硝子对于自己在高专三年级生中的定义，便是一个旁观者。五条悟和夏油杰实在是太亲密了，好到穿一条裤子硝子都可以眼睛不带眨一下的；她作为一个女生，还是个不会出任务、要被咒术界悉心保护起来的反转术式使用者，同实力高强的咒术师他们之间有着天然的不可跨越的横沟。也因此即便他们三个之间常常臭味相投，她还是自发地同自己的两个同学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不去越界。

        她把自己隔绝起来，她叫他们‘夏油’和‘五条’，玻璃做的墙却仍能让她清楚地看见对面少年们的笑容。感到孤独是肯定的，但硝子认为这是他们三个相处起来最舒服的距离。

        让她去触碰夏油杰的内心？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且仅有一个人可以这么做。

        她还不够资格。

        可如今她却被另一个人给推到了那堵墙上。告诉她，去撞碎这面墙，去到那两个人的身边。

        是不知道撞破这堵墙需要多大的力气吗？是不知道被玻璃碎扎到会有多痛吗？

        明明呆在这里就可以的。

        只见对面的人难以置信地反驳道，“难道你就这么放着不管吗？你要等五条悟自己发现？”

        “怎么？不行么？”

        “我要是你，我早就上去骂醒他了！”十六夜似乎也来了火气，以往下撇的八字眉陡然一竖。

        “那你自己上啊！”硝子呛声回道。

        “我都说了夏油不会肯听我说的！”

        “那你凭什么认为他肯和我说？”

        “只有你可以！”

        “我不！”硝子尖声叫着，猛地站了起来，“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我只是个旁观者！五条会解决的！他们两个会解决的！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不要再逼我了！

        十六夜深吸了一口气。她软和了语气，轻声但还是坚决地说道，“抱歉但是家入，你知道的，五条根本察觉不到夏油君的问题，他也不一定能够很好地解决夏油君的烦恼。你既然发现了，就说明你其实比你自己所想的还要重视他们，而我相信感情是双向的——他们也比你自己所想的要重视你。”

        “我很清楚，因为只有我才是那个旁观者啊。”

        玻璃墙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

        这是十六夜第二天离开去做任务前，两个人的最后一场对话。

        硝子慢慢蹲下身子，头埋进了膝盖中。

        十六夜你看，我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明明你都推了我一把的。

        第三天，灰原醒了过来。

        前一晚根本没睡着的硝子看着床上的少年慢慢清醒过来，适时地倒了一杯水过去，并开始做例行检查。

        “家入前辈”灰原雄缓缓睁开双眼，原本涣散的瞳孔一时间因为不适应医务室的光而猛地收缩，“十六夜前辈！十六夜前辈她——”

        家入硝子轻轻地把他抓紧的衣袖抽出，等他自己反应过来。

        “——啊。”灰原雄颓然地躺回床上。他用没有被固定住的手抹了一把脸，嘴唇嚅嗫，最终低不可闻地小声道了句歉，“对不起”

        “不是你们的错。”硝子木然地回答道，完成了检查。这几天来七海每次见到她都一脸愧疚，硝子一开始不理智的愤怒已经完全被他消耗殆尽了。她拿起一旁的报告写了起来，“你身上的伤基本上好得差不多了。除了左手还要固定，一个星期后应该可以拆；不过——”

        灰原这时才发现盖着的被子在自己左腿那里的位置瘪了下去。

        他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不过你左腿在当时已经完全坏死，我救不回来，只能截肢。”少女安静地说着，“抱歉。”

        “没关系的。”灰原雄抬起头来，笑了笑，“当时如果不是十六夜学姐的话我可能连命都没了。”

        家入硝子按了按眉心。她把报告放下，“灰原，你们这种人是不是都很喜欢笑着说自己没事？”

        黑发少年眨了眨圆圆的眼睛，“不是，我是真的这么想——”

        “是不是以为这样就真的能让我们不担心？别自以为是了。”她直接打断灰原的话，“你的左腿没了啊！咒术师干不成了、就连普通人的生活也会变得困难了！你还在那里笑干什么啊？”

        灰原雄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不想笑的时候就别笑了吧。你怎么可能不难受、怎么可能不伤心啊——你和那家伙都一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们，什么都笑着说‘算了’！”硝子似乎是要把昨晚（今早？）在夏油杰那的失败都发泄出来地哽咽道。是她的视线太模糊了，还是灰原也流泪了？

        “唯独这一点不要学那混蛋，给我哭出来啊！”

        “前辈！”

        至于因为经过的时候听到门里传来两道哭声而被吓到差点把门弄坏的七海建人冲进来后就看到两个哭得一塌糊涂的人，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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