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海盐珍珠蚌
夜色渐淡,星辰隐去,天边慢慢吐出鱼肚白,雄鸡开始报晓。
姜子牙睡得很沉,悄无声息,敖夜想着他终于能挺过去了,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她依旧坐在树下,一股脑儿把枯枝丢进暖融融的火堆后,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
既然海妖婆婆口中的“灵”指的是她的灵力,那“肉”又该是什么东西啊?难不成她将来会在姜子牙饥肠辘辘的时候,慷慨就义地化身成一条烤鱼啊?
“啊啊啊什么鬼啊!我真是疯了才会这么想!”
阿夜使劲甩甩脑袋,一脸悲愤地望着姜子牙的睡颜,认真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会那么做,那可真就大错特错了,哪怕我再爱你也绝不会让你吃了我,这是原则问题——”
没等说完,眼前的雪地里忽然蓝光一现。
敖夜皱着眉抬眼望过去,下一秒便愣在原地。
“阿夜。”
敖丙披着珠白色的斗篷站在她面前,喊她的名字。
龙族的希望们站在小树林里。
“我想你应该知道,在凡人面前把龙角露出来是大忌。”
“说出来你可能会不信,但其实他们都以为这龙角是假的。”
听罢,敖丙即刻沉默,用对待不懂事小丫头的目光盯着敖夜。
敖夜不出所料地叹了口气:“我说什么来着?你肯定不会信。”
“父王很生气,你得跟我回去领罪。”
“是因为我离家出走这件事,还是因为我擅自化龙这件事?”
“都有。”
阿夜垂眸,冷冷笑了一下,“又要回去关禁闭哈?”
敖丙眼底的碧蓝也跟着划出一道冷锋,“你早该在闯祸之前就把所有应得的结果想清楚!”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我告诉你敖丙,我想得再清楚不过了!”阿夜压抑住心底无可奈何的剧痛,“最糟的结果是什么?不过就是我在岸上死了,可死在人间和死在龙宫又有什么分别呢?明明都不会有人在意——”
没等她说完,敖丙先一步捂住她的嘴。
炸毛龙瞪大双眼,在他怀里拳打脚踢。
“嘘,别出声!”敖丙小声说,“有人来了。”
兄妹俩赶忙趴在雪里,万龙甲披在身上,完美地将他们隐于白茫茫的山林之中。
“师兄?!”申公豹跌跌撞撞地从雪地里奔来,“你这是怎么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子牙被他摇晃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衣衫凌乱发丝不整,迷迷茫茫地坐在地上,“……阿夜呢?我还,活着?”
“那个姑娘?”豹子挠挠头,看着那堆依然噼啪作响的篝火,好似明白了什么,“你们昨晚一直在一起?”
“她走了?”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恰好落在那条缠在他手腕上的、被血浸湿的紫绢上。
太阳穴开始发疼,昨夜四更天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全都记不得了。
“我来的时候已经不在了。”申公豹上前去扶他,“指定是回家去了,毕竟在外头奔波了一晚上,她家里人哪能不担心啊?”
万龙甲之下,敖丙扭头看了他妹妹一眼,附和着点了点下巴。
敖夜反手就是一记暴扣龙头。
另一边。
“你看你身上这么多伤,赶紧回家躺着去,我给你熬点草药……”
申公豹搀扶住姜子牙,两人的身影愈行愈远,直至成为两团小小的黑影。
见他们离开,敖夜方掀起万龙甲,站起身扑簌掉衣服上的雪。
“他是谁?”敖丙问。
明明是申公豹和姜子牙两个人,敖丙却很精明地只问了“他”。
“要你管。”阿夜懒得理他。
“陆地人都很狡诈,你不要离他太近。”
“你离那托不近?”
“……你是指,哪吒?”
“啊……都差不多!”阿夜有点难为情,胡乱摆摆手,“总之你有你的陆地朋友,我就不能有我的吗?”
“可你就非要在北海交朋友吗?”他看着她,眼底又生出敖夜最讨厌的那副表情——
那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怜悯的无奈。
好像她是多傻多无可救药的人。
“是啊,我又笨又不会打交道,只能在北海交到朋友;不像你,全天下就没有人不喜欢你,所有人都是你的好朋友!请问你现在感觉是不是特别良好?骄傲吗?自豪吗?”
龙族少年一双狭长的凤眼静静凝视着她,耐心听她发完全部牢骚,末了,淡淡开口道:“你该知道吧,只要我想,我可以现在就把你绑回去,而不是跟你站在这里吵。”
“那你还等什么?快把我绑走啊?”
“妹妹,难道你非要我用那种方式——”
“别那么叫我!”阿夜边大喊着捂住耳朵,边死死闭上眼睛,“我不要你那么叫我!你从来都没把我当成过是你妹妹!”
龙族少年依旧披了一身霜雪般凝视她,良久,待她好不容易把眼睛睁开,才小心翼翼拿掉她那双被冻得通红的手。
绛紫的目光汇上那抹碧蓝。
“我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也想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可就像你之前说的,阿夜,我只是颗灵珠,你也许理解不了,感受那些你认为稀疏平常的小事对我来说,很难。”
“……”
“而且谁说我朋友很多的?”他苦笑一下,继续说,“人人都怕我,却又对我假惺惺地笑,我在海底根本没有朋友,哪吒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你,你是我唯一的妹妹,知道吗?”
“可你一直在冷落我——”
“你要相信,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冷落你!我只是学不会,但我可以一直学,直到我学好为止,我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当一个好哥哥,因为……别人不会懂的,我们在海底只有彼此了。”
敖夜愤恨地盯着他,可最后却不由得热泪奔涌而出,呜咽出声。
能不能有点出息,她边努力把眼泪吸回肚子里边想,太丢人了。
“好了,别哭。”敖丙的嘴巴抿成一条线,慢慢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手伸到她眼前,冰光一闪,“喏,这个给你。”
阿夜定睛一看,他手里是一对冰蓝色的海盐味棒棒糖。
“……臭敖丙你当我还是三岁小龙吗!”
“啊,你已经不爱吃了吗?那我吃好了——”
“等等我可没说!”阿夜毫不客气地把两支都夺过来含进嘴中。
“唔,好甜。”
“所以,敖夜公主,”敖丙弯着腰好脾气地看她,温声细语道,“你现在愿意跟我回家了吗?”
“我……”姜子牙的脸瞬间闪进脑海。
她久梦乍回般向后退了半步,使劲摇头。
“我可以尊重你的意见,但父亲不会。如果你一直不回东海,他必定会派人捉你回去。”
“我明白。”敖夜失魂落魄地站着,上下牙一用力,不小心在嘴里把糖咬得粉碎,“再给我最后三天。”
敖夜一回到那熟悉的院子,便看见自己那条“鱼身”被申公豹又重新放回露天大水缸里。
“哎呦鱼祖宗,你怎么不下金子了啊?是鱼皿里面太小,你游得不舒服?现在舒服点了吗?……”
只见豹子趴在缸边,双爪攀着缸沿,黄褐相间的豹尾一摇一甩,满脸写着无精打采。
“家里现在真揭不开锅了,鱼奶奶你行行好,给块金子,银子也行!我还得买药给我师兄治病啊!……”
阿夜试着去掐一团法诀,刚一抬手,顿然想起灵力已经散掉的事实,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他们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可谈了。
姜子牙在床榻上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敖夜知道他元气已经恢复了大半,现在这样无非是在养筋骨,可她就是忍不住趁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从鱼缸里蹦出来,偷偷跑到他窗前,观察他比一个时辰前好些了没有。
看一面,少一面。
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全部心绪都被另一个人牵动竟是这般感觉。
时时刻刻在想他想的,无时无刻不怕他怕的——元始天尊的阴谋,幽都城无辜的魂灵,日光下熙攘的众生,无人伸冤的残酷真相……那些压在他肩上的重任,如今成了牵动她心神的愁思。
想看他笑,不想看他皱眉。
想看他欢畅,不想看他疾苦。
想帮他分担,可无人告诉她怎么办。
等姜子牙能下地走路,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蹲在窗台下的敖夜心一紧,连跑带爬地跳回水缸。
谪仙只穿了件单衣,没披羽蓑,杵着打神鞭一瘸一拐地往小院里一站,抬头望着空中刺白的太阳。
小鱼儿趴在水里一动不动,良久才再次听到他的挪步。
“怎么地上这么湿?”姜子牙靠在水缸边垂眸看她,脸上带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意,“是不是你又淘气?”
那一刻她真的很想哭。
能不能,别把最大的善意都让给别人,到最后只剩一副空壳留给自己?
你这样要我怎么忍心离开。
我要你把修为、时间、情绪、汗水、回忆,还有爱,都留给你自己。
他把手轻轻探进水中的时候,她并没有躲开。
小鱼儿紧紧贴着他的掌心。
一滴眼泪融化在水底。
姜子牙变得更沉默了。
申公豹、小九、四不相都发现了这点,可他们想不通为什么。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钓鱼、劈柴、烧饭,还是会在豹子小憩时给他顺毛,还是一脸宠溺地冲小九笑,可他就是不一样了。
交流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应付,他的笑容不是真心实意的,你可以看到一种东西悄悄爬上他的眉间,而他把很多精力用在思考上,经常维持一个固定的姿势就是坐几个时辰。
小鱼儿看他太安静的时候会拼命在水缸里翻腾,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一开始他会走过来逗逗她,可到后来,他理也不理了。
“我阿父到底怎么了?”
这天夜里,大家都睡下的时候,小九偷跑出来问敖夜,“你实话实说,那天在幽都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夜望着小九脚踝上的红锁,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他告诉过你这把锁的来历吗?”
“我只知道曾经有个叫九尾的狐妖也有一把,所以我和她会互享一些特征,就比如我长了狐狸耳朵,而她拥有了人形。”小九说到这里,恨恨磨了磨尖牙,“不过那只狐狸早就死了,我也不想再去回忆她。”
阿夜摇了摇头。
锁命锁一旦相连,那便是生同生、死同死,她那晚在百戏园便深有感触——杀死一个鬼影,另一只狐狸也难逃一劫。如果九尾死了,小九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如果我告诉你,她还活着呢?”
锁命锁当年把那么多双人的命运捆在一起,然而他们如今无一幸免,全部死在甘渊之水中——除了九尾与眼前的女孩。
“我……”
“你会找她报仇?”
“不,”小九有些丧气地耷拉下脑袋,“我大概还是会感谢她,感谢她顶替了我。”
“我阿父……啊不,是苏护那个老猪狗!生而不养枉为人,他真是死有余辜!苏护把我当礼物献给纣王那年我不到十岁,你真该瞧瞧他那副谄媚的嘴脸,连纣王都没他心理变态!”
“等等?”阿夜后知后觉地张大了嘴,“所以你真是苏妲己?!”
“嗯,不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我不想认苏护这个爹,更不想承认他给我起的名字。”
“可……道理我都懂,殷商已经灭了十年了,你不应该还是小孩啊?”
“哎,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小九抻了抻懒腰,“九尾给我戴上红锁之后,我的魂魄就被存封在她体内,这一觉睡了很多年。后来直到——”
“是姜子牙吗?”
“对,那时候我阿父还是什么静虚宫首席弟子,他师尊让他诛拿九尾,可他那一剑到底还是没落在九尾的脑袋上,反倒让我的魂魄逃了出来。”
“我在人间飘荡了几年才终于化形,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因为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连妖怪都不肯伤的神仙能坏到哪去?我这个人没什么志向,就想着干脆投奔他算了……”
“所以你就来到了北海?”
小九点点头。“我听说了他因为不肯杀九尾而被贬黜的事迹,却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我找了很久,才知道他就在北海古战场。”
说到这里,她使劲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块,“可谁知世界竟然这么小,纣王竟然也呆在这儿,还封了个什么姻缘神!每次见到他我都得绕道走,晦气!”
“纣、纣王?”敖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真的就是那个——
“你还没见过他啊?他在村尾开了个饭店,整天逢人就提他的爱妃,还说什么食色性也,你吃他做的饭他就帮你绑姻缘。”狐狸少女说着说着翻起了白眼,“真是笑死人了,他敢做有人敢吃吗?选炮烙烤肉还是虿盆拌饭?”
敖夜一瞬间觉得反胃,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小龙女强颜欢笑,白细的指尖拽着裙裾,试图把那碗加工过程不明的素面抛在脑后。
“哦,好吧。”小九的心思显然早就放在了另一个重点上,“所以你刚才说,九尾有可能还活着?”
“对,而且……”阿夜捏着指尖,欲言又止。
“你说吧,我保证不告诉申公豹。”
敖夜抬头望向月亮,缓缓说出那个心中已经勾勒成型的答案:“我怀疑,姜子牙在筹划如何找到她。”
一片一片月光。
一片一片月光洒在屋檐,洒在湖面,洒在被厚雪覆盖的巨斧,洒在两个少女肩头。
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追随他,仰慕他,敬怕他,孤立他,唾弃他,可唯独她听懂了他的心声。
小九一脸讶异地扭头看向敖夜,还没等来得及发问,却只听她先说——
“小九啊,我要走了。”
“我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所有的月光,都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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