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一路迎向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去找九尾。”
晨间围炉分粥时，姜子牙如是说。
猫科动物的反应慢，申公豹一开始只顾着埋头盛粥，听进去的话压根儿没过大脑，后来等反应过来他师哥究竟在说什么时，只觉得尾巴霎时炸毛，直接把汤匙丢在一边。
“你又发什么疯？！”
可姜子牙去意已决，论豹子如何劝阻，愣是不为所动。
这下可把他师弟气得直咬牙跳脚。申公豹深知他这大师兄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性格拧巴倔犟这一点动辄就能把人给气到吐血！
“九尾是死是活且先不说——”
“我知道她没死。”
“那好！就算她还活着，你觉得是几缕元神游荡世间的可能性大，还是好端端一具肉身留在那儿的可能性大？还有，你知道上哪找她吗？”
“我会先去轩辕坟碰碰运气，如果在那儿寻不到她，就取道黑水，下至幽州，如果幽州再找不到，我就——”
“姜子牙！”豹子跳起来，一把拎起他的衣领，“你哪也不许去！一旦出了北海地界，你就是在触犯天条，这辈子就回不了静虚宫了！”
“我没想着要回去。”
“这……这算是什么话？”申公豹皱起眉来，“你是师尊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我知道，他把你发配到北海来是做得绝情了些，可你也不能说这种摒弃师门的话……”
“师弟。”谪仙摇头，语声里满是叹息的意味，“我当年之所以离开静虚宫，一方面是天尊下旨，而另一方面是心甘情愿。”
“……”
“你和我不同，你大可有回头的余地。等你回静虚之后，切记给天尊赤心磕头认错，他若要你领罚，责任往我身上推，就说当初是我用奸邪之言教唆蛊惑了你——”
整个世界都是假象。
前半生所累积的一切认知与学识都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不攻自破，他被两种声音撕扯、折磨，又用足足两天想通了自己究竟想要站在哪一方。他不愿呆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假象里，不愿做自欺欺人、负恩昧良的神仙。所以他要搜集更多真相，他要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才得以罢休。
而申公豹不一样，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而无知无畏在这个世界里何尝不是一种福气？知道了，便会挣扎、会痛苦、会无端生出是是非非；不知道，就一辈子呆在圆满的餍足的小世界，只管修行，只管眼前的柴米油盐，倒也未尝不是一种本真。
修道之行太苦太累了，他和申公豹都是经历了一遍遍大浪淘沙才得以握住如今的一切；削去仙籍太痛太难了，只他姜子牙一个人经受这劫就够了，申公豹不该承担这些。
“你他妈当我豹爷是什么人！北海十年了，我什么时候想过要撇下你离开？你说得倒是真轻快！”可他师弟当然不知道他所思所想，攥紧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挥。
姜子牙没躲。
拳头停在半空中，申公豹负气地咬住牙，头顶青筋暴起，最后一拳落在桌上，震得碗筷叮当乱响。
见一只碟子马上要摔在地，小九急忙用手端住，抬起头一脸不悦地望向他。
“看什么看？”申公豹哼出一口粗气，“平日里你不是话最多吗，今早怎么哑了？”
“我阿父干什么都对，我没替他骂你已经够不错的了。”小九白了他一眼，埋头往粥里放咸菜。
其实她听完姜子牙的决定，又怎会不觉得震悚？
只是相同的话，昨晚阿夜都跟她说过一遍了，此刻她相较于劳神费力去劝阿父打消一个不可能放弃的念头，反倒更愿意去惊异于阿夜是如何把他的心思猜得毫厘不差的。
吃完饭，小九去水缸边逗鱼。
小鱼儿起初无精打采地在水里浮着，见她来了，使坏地一口咬上她的手指。
“啊！”小九急忙往回缩了缩，等回过神来后才意识到自己被气笑了，连连往小鱼儿身上泼水。
明明看上去放纵不拘没心没肺，可坚硬龙鳞包裹下的心却是软的，那般心思托付，那般情意绵长，竟是都给了他。
也不知此去一别，又是何时能再相见呢？
豹子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典型。
上午还是“我这辈子都不跟他讲话了”，中午就变成“师哥怎么就缺心眼成这样”，下午又转化为“我师哥简直笨死了，我不能让他吃亏”。
再一个时辰后，就吭哧吭哧跑到姜子牙身前，面红耳赤好半天，憋出来一句：“不回静虚就不回了吧！”
本来那里也没什么好的。
他是豹子精修炼成仙，同门都暗里排挤他，偏偏他在师尊面前不受重视又不好发作，要不是当初的大弟子姜子牙一身正气一护到底，那些人早踩到他头上来了。
与其在天上挨人家冷眼，不如在北海平平淡淡一天一天过，倒也潇洒快活。
正坐院子正中擦拭茶盏的姜子牙一愣，抬起头来看他师弟，乌黑的马尾辫随动作晃了两晃，“你不生我的气了？”
“不生气了。”申公豹拼命摇起脑袋，“我要是这辈子都不跟你讲话，就只能和小九那丫头吵一辈子了。”
闻言，姜子牙轻声笑了起来。
他把擦好的茶杯逐一摆在石台上，烧了壶滚水洗茶。
“师哥，你让我跟你一起去吧。轩辕坟一行凶险，你也好多个照应。”
“不是我不愿，只是若你我都没守在这儿，太容易惹人生疑，要是传到天尊耳中恐怕对所有人都不利。”姜子牙话语顿了顿，手里温茶的动作没停，“况且，此行我已经找人结伴……”
“谁啊？”申公豹一双大眼睁得溜圆，“而且你为什么在这儿泡茶，难道是请了那人上门做客不成？”
仔细想想，整个北海境，除了他们彼此，再哪有什么老熟人啊？
“没错，”身后溘然传来堪称魅惑的声音，“正是寡人。”
豹子的尾巴僵硬地停在半空，勉为其难转过身去。
只见纣王脚下生风，飘飘荡荡地在小院里浏览一圈，末了冲申公豹大幅度挥挥手，笑道，“国师！”
“哈哈……纣王。”申公豹堪堪笑了两声，打了个招呼。
转过身去瞪了一眼姜子牙，你怎么想到找这个人作伴的？
姜子牙耸了耸肩：我怕单凭自己根本劝不动九尾。
理虽是这个理，可乍一见帝辛还是意外之余免不了尴尬。
帝辛死在摘星楼后就封了姻缘神，虽说同在北海，但平日里他的魂体不用吃不用喝，倒也算深居简出，跟申公豹和姜子牙打照面的机会并不多，申公豹能躲就躲了，因此这十年竟也没说上话。
怪就怪当年师尊说成汤气数已尽、指派弟子们下山的时候，偏偏把他们分了两个阵营——一边助纣为虐，一边起兵西岐。所谓周武伐商，玩儿的无非就是个角色扮演，他申公豹表面上辅佐殷商、对纣王忠心耿耿，实则不过是为了加速一个王朝的灭亡，好早日回班复命罢了。
当年的申公豹还是一身傲骨，帝辛于他而言就是板上钉钉的棋子，利用他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反正他被讨伐后也用不着和他相见。
谁成想，造化弄人。如今帝辛都封神了，再反观自己，流放北海，被削去顶上三花不说，连买米面的钱都得从牙缝里挤。
帝辛心大，往事如烟似梦，他早就淡然处之，更不会对申公豹抑或是姜子牙怀恨在心，他也没那个本事。申公豹都知道，可他就是面儿薄、气傲，知道自己亏欠过人家，却硬是拉不下脸来找人和好。
本来决定跟师哥一起去轩辕坟的念头，在看到帝辛的一刹那便彻底打消了。
让他跟帝辛朝夕相处？还是算了，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跟小九呆在同一屋檐下吵架。
好在帝辛的注意力早就放在了跟姜子牙探讨如何追回他爱妃的伟大鸿业上，没工夫再跟申公豹叙旧，这倒让他松了口气……
不，不是松了口气，申公豹想。
一旦他们真的找回九尾，那么当年诛妖台上，姜子牙迟迟未能落下的那一剑可就无法再用“受狐妖幻术所迷惑”来解释了，这就属于径直坐实了他与九尾串通一气的罪名。
一旦迈出这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知道师尊有秘密瞒着所有人。
可到底是什么秘密呢？到底是什么秘密才能让姜子牙宁愿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也要换得一个真相？
他不知道，姜子牙也不让他知道。
“你知道吗？”他蹲在缸边，摇晃着豹尾，去问小鱼儿。
“咕嘟咕嘟（知道也不告诉你）。”
小鱼儿如是说。
本来和敖丙约好了今日酉时在黑水河下游见面，可眼看着快到时间了，来做客的纣王依旧叽里呱啦讲个没完——哦，他爱妃是多么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剪水腾烟，高华脱俗……
敖夜心中酝酿的感伤全都被这些废话冲垮了，差点就要冲出水缸叫他闭嘴；申公豹表示耳朵快要起茧，早就找准了个机会出门；后来连一向善解人意的姜子牙都忍无可忍，道一声“天色已晚，纣王好生歇息”便把他推出门去。
“好的，明早鸡鸣时就出发！”帝辛仍站在门外，雀跃地补充，“千万别忘啦！”
院内，小鱼儿听见姜子牙叹了口气。
她在水缸里来回蹦跶，心急如焚。眼见太阳西沉，姜子牙却迟迟站在院里不肯离开，让她压根儿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这并不是个好的预兆，她想，如果她再不走，待会儿就要变成敖丙冲进门来把她给揪走了。
正这么想着，姜子牙的目光却移向水缸，蓦然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小鱼儿一怔，安静地悬在水中。
北海的黄昏时分总是最为壮丽的。
落日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如镜湖面静得荡不起一丝波澜，西边是层叠的火红的云彩，将天地缝合得一片朦胧。
栈桥上，姜子牙双手捧着那只红砂石打磨的鱼皿，冷风吹拂起他的羽蓑与发丝，面庞和衣裳都在落日下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我说过，等我将你的伤养好那天，就送你回家。”他垂下头，对她说，“春天要来了，是时候了。”
他把七彩神仙鱼放入湖中，小鱼儿打了几个盘旋，把湖水泛起圈圈涟漪，却不肯离去。
“我知道你也是有情谊的，我心领了。”姜子牙望着她，“但你还有家，有朋友，有疼你的阿父阿娘，不是吗？”
可再也不会有像你一样的人了。
小鱼儿想，水晶宫里没有和你一样的人，万里东海里没有和你一样的人，陌生人海、擦肩闹市里我能够牵挂的也只有你一个人。
“我要走的路万分艰险，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也跟不得我，去吧。”姜子牙劝她。
从前或以后，一再追问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此刻，当下，对她而言，能在时空中相逢就已然足够了。
“小鱼儿，去吧。”
她咬咬牙，转过身，朝黑水河游去了。
尾巴划开平整的湖面，在静谧水上荡开通透的波纹，水波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真切。
远处，水天共色慢慢吞食掉滚红的落日。
敖夜回身，遥遥朝那挺拔的背影望了最后一眼，微笑起来。
“妹妹……”敖丙犹豫着向她伸出手，欲言又止。
“我没事。”她摇摇头，绽开的笑容里是肉眼可见的苦涩。
“光是能遇见他，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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