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说好请吃饭,齐年把苏屏约到了蟹仔居。
齐年点菜,询问苏屏有没有忌口。苏屏摇摇头。
两人都太安静了,于是各自找了个活泼的朋友。苏屏找来秦小茶,而齐年约的人,苏屏也认识,是个活宝。
“大家好,我是唐福禄!”圆脸小哥上来和苏屏打招呼,“诶,小屏姐,好久不见,上回见还是在小姨生日宴上。”
“墩子!”苏屏认出来人,原来是唐福禄。
“小哥,你这发音不标准呀,被福建口音传染啦?糖葫芦,你好!”秦小茶自来熟地和唐福禄握手。
“秦姐好,我是福禄寿的福禄,东北那旮旯的!”唐福禄笑眯眯地说,看起来脾气很好,“你可以和齐哥、小屏姐一样,叫我墩子!”
这位唐福禄苏屏也见过几次,一个敦厚的东北小伙,是师娘的外甥。
据说是因为小时候肉嘟嘟的,所以长辈们亲切地叫他小福墩。
秦小茶马上接话道:“幸会幸会,叫我秦女侠就好!”
她又评价说:唐福禄是奶乎乎的小朋友呀。然后不由分说地还是叫他糖葫芦。
唐福禄一上来便欢快地自我介绍:说是唐妈妈本来想送自己去学二人转或者相声的,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了一场民乐演奏会,爱上民族乐器,便学了好几种乐器,会拉三弦,现在在春秋剧院上班。
苏屏不知道,人的圈子能这样小,他和齐年居然是朋友。
果然性格天差地别、能互补的人更容易做朋友。就像她和秦小茶。
秦小茶,之所以外号叫秦女侠,从小不做公主梦,只做侠女梦,当然侠女也有柔情,爱花爱草,虽然小时候把豆芽种死了,好在敢想敢做,长大立志成为一名花艺师,和一位师姐合作开了家花艺工作室。
名字有茶,但她不是深谙茶道的小妖精,也不屑于解释太多,自己逍遥快活最要紧。
隔壁桌有几个小痞子,大约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穿得人模人样,说的话却不堪入耳,听见“小茶”的名字,便阴阳怪气地骂了几句下流的话。
真令人气愤!凭什么这么没礼貌!
秦小茶女士倒是像没事人似的,耸耸肩膀继续大快朵颐,又嫌菜少了,喊了服务员来加菜。
唐福禄的拳头都握紧了,刚想站起来揍人了,齐年他招手让唐福禄附耳过去,小声嘱咐了几句。
苏屏这种好脾气的人都坐不住了,怒视着这些小痞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起身。
那几个小痞子撸起袖子,抡起几只饮料瓶子,扭了扭脖子,像是为了打架活动筋骨,蓄势待发。
忽然有只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口,是齐年。
他的手指顺带着拂过她的手,发现有些唐突又急忙收回去。她觉得皮肤上好像有微弱的电流掠过去,一瞬间有轻微的烧灼感。
齐年见苏屏转过来了,眼神示意苏屏稍安勿躁:“等等。”
“瞧您几位也是体面人,”唐福禄开腔了,脸上真的挤出笑比生气还难看的表情,“我再骂回去那忒跌份了。但因为见识短,觉悟低,就用“茶”来内涵别人,这可不厚道!茶怎么了?泱泱华夏的茶文化都知道多少?我不介意科普一下:茶位列世界三大饮料之首,唐代诗人……”
齐年推了推眼镜儿,小声提醒他:“墩子,元稹,是元稹。”
苏屏才发现是齐年在给唐福禄支招,齐年说一句,唐福禄便大声强调一句。
“没错,就是元稹的《一字至七字诗·茶》就高度赞赏茶之妙处: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茶妙不可言,老祖宗们深谙其好。因为时代发展、语义更新,就该把“茶”污名化吗?就能用来讽刺一个陌生的美女姐姐吗?你们要真懂得‘尊重’这俩字怎么写,我唐小爷就跟你们姓!”
说到最后,小崽子们恼羞成怒,追上来冲着唐福禄一顿挥拳,他只好边说边绕着圈子跑。他也要听他齐哥的一声劝,别跟这帮小崽子一般见识,不必动粗,既然欠收拾,那他帮着收拾,不对、帮着教育就是了!
当然满座无不喝彩,也有上菜的服务员、正吃饭的大哥大姐停下来,过来拦着小痞子的。
“你们是笙城六中的吧?”苏屏认出他们脱在一旁的校服,拿起手机拨电话吓唬他们,“胡主任你们认识吧?是想乖乖道歉,还是打了电话让他来抓人记过,你们自己选!”
齐年将苏屏护在身后,继续温和地补刀:“中学生嘛,就要好好读书背诗,不然等待你们的,就不只是挂彩,还有挂科了。”
那几个小痞子听了这话,也没敢上来闹事,像泄了气的皮球支支吾吾地道歉,软塌塌地滚回去乖乖坐着。
秦小茶倒是大度得很反常:“这次就算了,姐姐不和你们计较。”
“屏屏威武啊!”秦小茶勾着苏屏的肩膀,亲昵地笑道,“你太有安全感了。”
她又抱拳,与唐福禄碰杯表示感谢:“糖葫芦,你这嘴皮子太溜了!你叫我美女姐姐,我很受用。”
苏屏笑,她也是急中生智做做样子:“我外婆是笙城六中的历史老师,当老师的,都是桃李满天下,胡主任恰好是她的学生。”
秦小茶慢悠悠地说:“我名字里的‘茶’,指的是茶花,不是茶叶。而且,我也有我的方法。”
她用拇指抹去嘴角的酱料,腹黑地笑了:“他们给我添堵,我就给他们加菜。”
“加菜?”唐福禄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阴阳怪气谁不会啊?
秦小茶专门给他们点了一盘绿油油的上海青。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这才是苏屏认识的秦小茶。
“齐哥,”唐福禄抱怨道,“我是正义的使者没错,但是背诗这件事儿,你才是状元郎,我又不在行。你上来背就是了!”
“这个忙,不适合我帮。”齐年瞥了一眼苏屏,很快低下头去喝茶,脸上不禁浮现出浅浅的笑。
“帮忙哪有适合不适合的?”唐福禄心直口快,“有道是该出手时就出手!”
“齐老师,”秦小茶立马会意,“那你也挺有安全感的。”
苏屏在心里感叹:这是我的错觉吗?齐老师的反击也太优雅了。
自来熟的秦小茶打量着齐年,没话找话:“齐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们屏屏喜欢吃蟹?”
“听说过。”齐年应对自如,“听苏屏的师妹小梅女士提过,苏屏喜欢海鲜。”
齐年总是小苏姑娘、小苏姑娘地称呼自己,忽然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感觉很不一样,讲课时嗓音清越如玉、掷地有声,此刻却像家里猫咪阿妙小时候甜糯的声音、又轻又软地拂过耳郭。
“那我说点你不知道的。屏屏之前,作了一首吃蟹打油诗,我念给你听听:从前有个小笨蛋,眼看别人吃得香,蟹粉小笼嘴里装,不知不觉肚皮胀。”秦小茶兴冲冲地在和齐年说一个“吃蟹的笑话”,说完又往嘴里塞了一只蟹粉小笼。
齐年呛得直咳嗽。苏屏给他拿了饮料,他便喝了一大口。
“齐哥,我怎么感觉这个笑话在哪儿听过,似曾相识。”唐福禄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小声说,“这不是笙城电台播过的故事嘛?你还写了放在笙城贴吧,当作寻人启事来着。”
齐年咳得更厉害了。
“齐老师,你也要学人吴婆婆在电台发布寻人启事吗?屏屏说的小笨蛋居然是你啊。真有缘分。”秦小茶和唐福禄简直一唱一和。
“就你话多。”齐年瞪了一眼唐福禄,有些委屈地盯着苏屏,“你笑话我?”
苏屏想收回当初说过的话:债主这不就来讨债了吗?
她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齐年很诚恳,但语出惊人:“其实,我找你好久了。”
他的食指指向苏屏胸前挂着的玉牌:“当初,你也戴着它。”
苏屏回到家,找到笙城贴吧里的帖子,锁定《吃蟹趣谈》的片段:
“菊黄蟹肥,正是金秋好时节。找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去蟹仔居吃蟹吧。
记得有次去吃蟹,邻桌有一位可爱的姑娘。她徒手拆蟹,吃得痛快自在,和同伴谈笑风生,说‘要什么斯文漂亮的吃相,又不吃给旁人看!’
当时很想结识她,她朋友开玩笑说让我送她两屉蟹粉小笼,便记下我的电话。
我照做了,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自己也胃口大开,多吃了几屉蟹粉小笼,结果把自己吃撑了。
我始终在等你联系我。念之。
……”
齐年解释说:七年前,那位率真的女孩,脖子上挂着一块玉牌;七年后,她出现在课堂上,他如愿以偿,终于找到她了。
苏屏回忆起来:当时她坚定地认为,陌生男人的电话,不打也罢,长得好看的男人,最会骗人!然后把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齐年发来消息:“真希望能再见到你。我曾有一束桂花没送出手,只好送了你两屉蟹粉小笼,你却不记得念之了。”
她早就忘了那段经历,忘了自己随口说过的话。
作者署名一栏,的确是“念之”。
念之,念之。
原来,她在七年前就和他见过面了。
她承认,这个人很有魅力,但同样很危险,自言自语道:
“念之兄,七年前,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桂花?”
苏屏闭口不谈,并没有拆穿齐年。
看破不必说破,大概他也和自己一样,时常做梦。
是梦呓吧。在不谙□□的年纪,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很难忘的人。
她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昏昏沉沉地生闷气:果然长得好看的男人,最会骗人!我也到梦里,去见一见别人。
笙城的白蘋洲公园最适合秋游。寻了一个闲暇的周日,苏屏带着阿妙出了门。
白蘋洲公园里的梧桐和银杏叶落了一地,大地铺满金黄。薄暮时分,苏屏爱靠在树荫下,饱览秋光,望着山头落日熔金、余晖暖暖,看着天边的云霭流转聚散、霞光颜色变幻,或是紫粉色,或是嫩橘色,或是靛青色,像是玫瑰花丛,又像是锦缎天成,也像是美人胭脂。
美人搽胭脂,胭脂衬美人……忽然她想起在讲台上他写的那一阙行云流水的《菩萨蛮》,想起那天在戏台下端坐着、嘴角噙笑的他,想起他手捧的一束桂花。
最近常常不自觉地走神,也难怪前两天被师傅说了一通。
阿妙懒洋洋地趴在了苏屏的肩头,苏屏轻轻地抚摸着阿妙的背为它顺毛。
梧桐树飘下一片梧桐叶,刚好掉在阿妙身上,阿妙仰起头来,用鼻子嗅了嗅,之前从没见过,所以阿妙警惕起来,后退了两步。
这是棵老梧桐树了,树干粗壮、枝叶繁多,连掉下的梧桐叶也金黄宽厚,几乎要盖住小阿妙的小半边脸。苏屏拿起这片梧桐叶,轻轻用叶子挠了挠阿妙的鼻子和颈窝,阿妙歪着头,伸出小肉垫碰了碰它。阿妙胆子小,但眼前的叶子显然不会对它造成威胁:安全。
“阿妙,知道这是什么吗?妈妈告诉你,这是梧桐叶子哦,是叶子呀。”苏屏揉揉阿妙的头安抚它。
忽然她看见有只狗狗朝她跑来,叫声嘹亮。谁家的狗啊,也不牵好?
见到一副熟悉的面孔:齐年边喊着什么边追着狗小跑着过来。
终于稳住了狗狗,把这只狗狗拉回到自己身侧,他气喘吁吁地笑着道:“小苏姑娘,抱歉、惊扰你了。”
苏屏只听他一路喊着“叶子、叶子”,大概是想要她手里的这片叶子了?
“狗狗要叶子做什么?还是你想要这片叶子?”苏屏不太理解,有些纳闷地问他,“不对,齐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遛狗,”齐年蹲下来拍拍狗狗的头,低声嘱咐道,“椰子听话,不准乱跑了。”
他又向苏屏介绍身旁的这只狗狗:“这是我家的狗,小名椰子,刚刚它以为你在叫它。”
给毛孩子取名这么懒吗?因为是活泼可爱纯白色的萨摩耶,所以给它取名叫椰子?
眼前的椰子不再叫唤了,安静地蹲守在齐年身边,只是无辜地瞪着两颗玻璃球似的眼睛,看着苏屏,还吐着舌头,好像有点傻乎乎。
苏屏刚想给齐年介绍她的猫,忽然发现身后的阿妙不见了。阿妙被椰子吓着了,忽然三两下就上了树,可是爬到一半上便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了,就这样困在了树上。
“阿妙,妙妙,快点下来,妈妈在下面接着你。”苏屏拍拍手,点开手机里的八音盒音乐,耐心哄着阿妙。阿妙刚到苏屏家里时,十分怕生,要是家里来了客人,总会躲起来,任凭怎么叫都不肯出来,苏屏便在家里的窗边挂一串铃铛,每当找不到阿妙的时候,便取下来摇一摇,它便听进去了,慢悠悠走出来。阿妙爱听悠扬清脆的音乐,风铃声、八音盒声、葫芦丝声、扬琴声。
“齐老师,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借一架梯子?”苏屏哄了半天,阿妙仍然不肯下来,她决定自己爬上去把阿妙抱下来。
“稍等。”他纵身一跃,便稳稳地立在枝头,双手把猫儿抱进怀里,依旧是轻盈自如地跳下来。
“谢谢!”苏屏看得目瞪口呆,“齐老师,看不出来,你还会轻功?”
“会一点,刚好够用。它叫阿妙,是哪个miao字?”齐年低头去看着怀里的猫,轻声给它唱歌,温热的小生命终于平静下来。
“取了猫猫叫声的谐音字,是妙龄的‘妙’。”苏屏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朝夕相处累积的信任,阿妙向来是生人勿近,就连秦小茶也是见了好几次才被接纳的,对齐年倒是例外。难道猫和人之间也存在着异性相吸、同性相斥的规律?
“原来是害羞的少女啊。”齐年抬头看了一眼苏屏,眼神戏谑。
“听小梅女士说,你休息日常来这儿散步。我其实是到这儿碰碰运气,我想来关心、关心绣像修复的进度。”齐年自顾自地解释道。
其实他是明知故问的试探吧,试探她还记不记得所谓的承诺。
“齐老师,如果想监工,让我抓紧修复绣像,你可以到研究所找我。”苏屏见他稚拙地在白蘋洲公园等待着,忍俊不禁。
“不是催促你,是怕打扰你。”齐年迅速地打断她,“还没获首肯,不敢造次。况且,你最近都不太回我消息,我以为你太忙了。”
“是我不太相信一见倾心。”苏屏郁闷了许久,觉得生闷气不是自己往日的作风,便直接把话挑明,“你说曾想送我桂花,可七年前的一面之缘,你如何知道我喜欢桂花?是之前就调查我?还是出于某种替身文学的别有用心?”
齐年算是领教了,什么叫言多必失。
这才是她,敏感机警,不随便接受陌生的示好,包括自己。这是好事,证明她很懂得保护自己,他对她的误解是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欣慰。
“绝对不是,你独一无二。是因为我也喜欢桂花,曾在北疆凛冽的西风里,思念着江南的桂花。”齐年摇摇头,“情疏迹远只香留,这是桂花本色,亦可与佳人品性相配。”
“是我唐突了,你还生气吗?”齐年诚恳地把阿妙归还给苏屏,小心翼翼地问。
原来如此,这样的解释也说得通。苏屏还是很会反省自己的,发现刚刚说话有些冲了,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不生气了,我把心里话说出来,过会儿就好了。”齐年接过了梧桐叶笑起来:“小苏姑娘,以后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好不好?”
“好!齐老师,为了答谢你帮我救了阿妙,要不我给椰子买点狗粮?”苏屏也是爽快人。
椰子听到狗粮,兴奋地围着梧桐树绕圈跑。
“阿妙分明是被椰子吓的,我应该负责。”齐年无奈地叹口气,拗不过苏屏,“真要谢我?就把那片梧桐叶送我吧。”
苏屏刚刚担心阿妙,手一松梧桐叶便掉在地上了,她捡起来,掸去尘土,顺手递给齐年。
之后,齐老师在课上点了学生以“梧桐”行飞花令,忽然想起来什么,顺手翻开课本,里面夹着一张梧桐叶制成的书签。
那一片梧桐叶,分明是一张美人的剪影,不算别致,只是右下角添了“暮枝”二字,凑巧是随心应景。
“暮霭映照山树,若蔷薇胭脂色。猫儿惊落梧桐枝。桂花点点香,黄叶满秋池。”
他会记得,那天白蘋洲公园的晚霞,记得与她同站在梧桐树下,看着风吹落黄叶、吹起她的发丝,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他便觉得天地静谧,岁月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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