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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匏有苦叶


桌上茶已凉,绕过白石径前延处直耸入云的正堂,数丛杂草乱枝勾勒着层层殿宇蜿蜒的曲线,蔓延至河畔远方的楼榭又融入在一片茂密中,在那葱郁浮动的缝隙处,一座低矮宗祠的朱红玉柱隐约可见。

        轻烟袅袅上升,朦胧了前方的朱底黄字。堂内除了香鼎中数炷香上的幽幽火光便是黑暗弥散,只门扉前方的一小块空地接着丝缕门外洒落进来的曦光。吱呀声起,木门被轻拉开,刹那间光亮充盈了整个祠堂,照耀得正前方红石木牌微微泛白。

        两具黑影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提着一黑布袋在供桌前停住,抬头望向前方木牌上一列生冷的字迹:

        ——先孝靳公讳旬府君生西莲位。

        靳十倏伸出手,轻轻拂过上面的刻印,将这尊牌位撤了下来。待他再次抬头却是顿了很久,视线偏移间,仿佛过了万古千秋。他从那黑布袋里拿出一尊牌位,这尊牌位上,一字一字端端正正地排列着:先妣靳母邱太孺人闺名慕生西莲位。

        一阵风吹进,吹翻衣襟,吹散香灰,吹来了一场南柯梦。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他不自觉想到了这句古语,邱慕曾教他一字一句朗读过的古语。这轻轻一眼,却好似望进了深渊,一切眼前事物都陡然随他一同沉沉下坠,坠向模糊却澎湃着温情的漆黑深远方,亘久无法攀出。轻风停下了,香灰也未再飘散,只有灵牌跟前一位清瘦男子的暗沉黑眸里流水翻腾,在那水面上扑闪着微弱的月辉。

        黑布袋里放有二十余尊红木石牌,有几尊是从荒北撤回来的,其余的前段时间才刻出来。靳三诀才将灵牌按次序整理好,抬起头只见靳十倏一动不动,已经如同一尊石像,除了那双眼并不平静地凝望着前方。同他望着灵牌那般,靳三诀静静望着他,深知那道目光中的所有眷念、依赖、不舍、愤恨与沉痛。

        靳十倏与他并非是同胞兄弟,可他们却最亲近,邱慕也并非他生母,但所有姨太中他却最为喜爱她,甚至在他娘亲之上。邱夫人是那样一个聪慧明艳、又温暖和煦的人,他常常在心烦无助却得不到娘亲的关怀时独自去往她的庭院,她无条件地接纳他,给予他同自己三个亲生孩子同样的爱护,填补他童年中所有缺失的亲情,教他为人处世,他亦是以她为标尺,锤炼着自己的品行。

        他轻轻抚上前方人的脊背,将他神思拉回。靳十倏望过来,双眼已赤红一片,但他眼眶紧锁着没流出一滴泪。

        靳三诀心中一痛,他迅即转过身去,不希望两个人的悲伤再相互叠加从而陷入更深的悲伤中,随后便从一堆新木制牌位中取了两尊,在供桌上摆放起来。

        靳十倏看着他这番举动,才想起当下要做些什么,欲挪步往前,整个身体却已僵硬得发麻了。虽已归来两年,但恐武林人仍留意着靳府动态,一直不便添置新牌位,遂许多靳氏已故之人至今连供人祭奠之地也无。

        靳十倏一边甩着手臂一边转移思绪,将其母的牌位放于供桌正中后又拿起另一尊牌位。

        这是他们大哥的。在八年前的动乱中他首当其冲剿杀数十余侵犯者,然而始终寡不敌众,最后被数十利剑穿心而过。他一生都在为保卫家族荣誉而战斗着,想必在最后一刻他心中仍是荣耀着的。

        靳十倏点燃一炷香,深作三揖,将香插入鼎中。他弯下腰又拿起另外两尊,这是他两位亲哥的。六哥也是在大乱当中便逝去,与他一同厮杀时不慎被人从背后射入了附有剧毒的箭支。七哥虽与他一样侥幸得以逃脱,但他们却在途中失散,他还未逃出中原,便收到了他七哥的死讯。两个哥哥在各自年满十二时便先后外出征伐,那时他才九岁,便与亲兄长相隔两地,然再次相聚那年,却成了生离死别。

        如此,倒不如不聚。他苦笑,拿手指摩挲着他们的名字刻痕。名字即是他们的天赋之处,从小便专攻于此,靳三诀使用诀术、靳六焱行火、靳七韧体柔、而靳十倏在速度。也幸亏是他与靳三诀的天赋所在,才得以在那一片血杀之中逃出生天。

        靳十倏又祭上了两炷香。靳三诀正对着府上长辈的牌位行跪拜礼,动乱中仙逝的长辈数量远远胜过晚一辈,当年来的一批又一批杀手分明是冲着挑起靳家根基去的,那阵势完全是要把靳家从江湖中除名。他们也几乎达成了目的。想到这里,靳三诀深吸一口气,起身行至堂正中,对着更高位的列祖列宗跪拜赔罪。

        两人各自一侧祭拜完便交换位置再行祭拜,而后一同站在正堂中央,靳三诀先抱拳而道:“诸位靳家族人,我等二位余下血脉,定不负众人所望所托,愿以血肉之躯,查明事实真相,手刃幕后黑人,昭示于天下为我靳家正名!”

        “靳家在上尊长,待我等寻回尊父,定会将靳家千万条人命一一讨回,重振靳家旗鼓,为诸位重办祭礼。”靳十倏二人躬身以敬,缄默良久。

        月起林梢,轻幽夜风滑过层层竹节,无声无息便扰乱了粼粼江水中虚浮的茂林深篁。

        望着忽沉忽起、又忽起忽沉的江面,其上月光清辉散落成星星点点,在这一起一伏中又零碎了去,如何也聚不成形,靳十倏凝滞的双眼亦是忽明忽暗。曾经枝繁叶茂的兴盛,到如今零落四方的凋敝,一朝成败,只是须臾间,竟便沦落至此了。无数日夜的栉风沐雨,仅弹指一挥间,沉淀了太多年华。

        这一片江流待翻滚之时,想必也瞻望了不少朝暮。

        竹涛后隐隐有人影浮动,靳三诀一臂抱酒一手拿着菜团子,半边身子接住天边挥洒下的月光,一双瞳孔也似月色流转,望着江畔那在夜冥中的挺拔身影。

        他怔怔望着江面,似在注视那流水却又似在注视着更深更远的事物,一身皆是冷寂,如苍穹间一孤鸿,虽有生机却始终太显凄凉。

        “没吃饭就跑来这里,当真不饿吗?”靳三诀敛起心中苦楚,弹了弹手中的陶土酒坛,扬眉道。

        靳十倏侧头望去,眉头倏而一展,淡淡笑开:“你这一说,肚子倒是有些感觉了。”

        靳三诀将手中菜团子递给他,随后打开酒坛子放在两人中间,登时酒香扑鼻,将周身的疲惫都冲散了去。他低身坐下,迎着朗风清月,轻声道:“在发什么神?”

        靳十倏举起酒坛豪饮一口,一袖拂去唇角酒渍,道:“你看这江面,对着同一轮月,看似浮光处处,却仍有暗沉所在。那些没有接住光亮的水,是不是很像我们?”

        靳三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望得久了,一时竟还分辨不出到底是明更多,还是暗更多。他摇头苦笑,“江水恒流,终究会被光辉顾及到的。”微微沉吟,他又道:“萧玄谋接下来定会加强戒备,或还会知会其他几方对你暗下杀手,在寻到父亲前,你可想到如何保全自身?”

        “无妨,今日会面只为探底,无论他是否如实坦白,爹我们只能暗自救出。另外,他取得剑玉却沉寂至今,似是还不知道如何使用。”靳十倏喝了口酒,继续道:“至于我,他们严加设防,我也不会掉以轻心的。只是他们现在不知我们有多少人,必会私下搜查,你和叔伯更要小心隐匿,明面上的事就由我去做。”

        靳三诀眉目紧皱,然而经思量后还是将涌至喉咙的话吞了回去,无奈饮了口酒,道:“也罢,如今你我的功力比起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八年前我们四分五裂,各方飘零,好在饶是他们赶尽杀绝,仍存活了一些赤胆忠心的亲信,日后行动尚可大胆些。但兄弟中已只剩你我二人,你切不可再有什么事”

        “这或许也是上天留给我们的转圜余地,总有一天,定要教那幕后黑手血债血偿的。”

        靳十倏捏紧了酒坛,望着其中晃动的黑影,颔首而道:“家破人亡…换作他们,也是承受不住的吧。我们二人的存活,建立在了太多人的牺牲上。”

        江流潺湲,倒映出一片翠林,枝叶错落间泛着点点晖光,二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大小孩整整齐齐排成一行,在竹林中参差无序地挥拳弄剑,铜铁碰撞声与树叶摩擦声重叠交响,回荡在耳边。即便在寒冬,每个孩子凡裸露出来的肌肤都挂满了汗珠,一张张小脸皆如猴子屁股一般烧得通红,待尊长的一声“今日到此”响起,便一个接一个蹦进清清江水中,然后在朵朵水花飞得比叽叽喳喳的笑声还高时,洗刷掉一天刀剑厮磨的疲惫。

        不自觉地弯起嘴角,沉醉在过往的霁月清风中。靳三诀也有些醉了,两人倒在草坡上,头靠着头,闭上了眼。

        靳三诀一直自言自语低低诵着什么,靳十倏却听得很清楚。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

        夜凉如水,月色冷冽,在何处都是一般。无名山脚下有一处芦苇湖畔,芦苇湖畔有一尊石像,象牙色,约莫五尺高,轮廓怪异,辨不出形状。一道强盛气轮切过这里,震得石像颤颤发抖,但却未能留下丝毫痕迹。

        剑光闪烁,漫天残叶飞絮在阵阵抑扬顿挫的锵锵声中悄然落地,随而又被利风掀起,再次散向半空,同千万缕青丝翻涌起伏自戌时到亥时。章误回到山麓木屋里清洗了一番,换了身装束后便一直在林中练功。武林中人修习内功从低至高有□□、松功、通功、充功、冲功、虚功六个境界,而这逍遥功则乃虚功第二层,习武人需参得自身通透,与自然融为一体,达至天人合一的状态,才可突破这一层功力,习得幻化。

        群山中层层回响渐止,章误已全身湿透,她行至湖畔,用清水反复洗了几道脸才瘫坐至草坝上,倚靠着那尊石像喘息。

        微阖着眼,她只觉得疲惫不已。明明幼时修习内功更是由朝入暮,许多年来反反复复少有停歇,为何今日却觉得如此之累。如同对于人之生命所向一般,她一样没有答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越长大便对自己的存在越是迷惘,以前她从不会有任何疑虑,师父的所有吩咐所有言语她都听在心里,然后去依照着完成,她甚至很热衷,因为她认为是对的。现在她仍然认为一切是对的,可内心却开始会问:为什么对

        为什么

        越思索越思索不出答案,且头和心口都疼得厉害,她索性不再去想,一手掏出腰间别着的皮制酒袋,咕噜噜噜喝了起来。

        有俗话道,酒能忘忧,亦能解愁。可她认为,酒只能忘忧中忧,解愁中愁。章误把头枕进石像凹凸处的窝里,也并不觉得磕人,她仰首望着那一方浓墨中的清月,却不像往常一般把酒对月,而是兀自将酒水不断灌入喉中,良久后才低叹出一句:

        “别问为什么。”

        这边,萧玄谋步伐匆忙地跨进府邸大门一路直奔寝殿,途中不少下人向他行礼问候,他也未予理会。一个闪身迈进内室,才将剑玉放入玉露琼浆池台,便听见玄关处有脚步声“噔噔”传了进来。

        “爹,发生什么事儿了走那么急?人家叫你也不理睬!”还未等他探出身,一袭红衣便闪进了内室,此女子长辫批发,双侧挽髻,头戴一支猩红刺目的珠钗,红唇微抿,明艳如骄阳、绮丽似晚霞,娇嗔一声叉腰立在了他面前。隐约察觉到萧玄谋的状况不对,萧鸣烟立马扶上前去:“怎么了爹?”

        萧玄谋对于方才身体的异况满腹疑团,现在才感到体内气力渐渐回复,终是面色舒缓过来。剑玉周身的青色光泽在室内似显得更为强盛,萧玄谋看了一眼,展眉笑道:“没事,现在好了。怎么就这般闯入爹爹寝殿内?太没规矩了些!”

        萧鸣烟连忙嫣然一笑挽过萧玄谋的手臂,将他携着往庭院中边走边说:“这就出去,这就出去。爹爹,这几日你时常不在府中,女儿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这不是想念你的心太过急切了嘛!”

        萧玄谋听后笑逐颜开,却仍是“哼”了一声道:“以后寻到了夫家可有这胆量哄你公公婆婆?”

        萧鸣烟瞬间面颊涌上一抹嫣红,犹如落水桃花瓣,她讷讷道:“这、到了夫家那边自是会好好守规矩,以后爹想见女儿耍性子都难得见到了”说罢便松开了手,三两步跑上前接住漫天散落的枯叶,欣喜地望着手中道:“爹,你看这落叶虽已变了颜色和形状,却也仍有一番美丽!如今又到了一年秋收时节啊。”

        萧玄谋走上来,看着她手中一捧落叶,颔首道:“秋令也正是宜嫁娶之时,你如今都年满十八了,到底有没有中意的好男儿?你多少妹妹早已许配出去,我萧家何时才等得到你这个嫡女来开枝散叶啊?”

        萧鸣烟一听到谈婚论嫁之话就支吾起来:“中中意男儿自是有,只是”

        话未说完,便听得前殿一众家丁声音响起,似是有重要来客登门造访之。二人赶紧往前殿走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位体形略宽硕的中年男人,头顶一红玉镶珠的冠帽,甚是璀璨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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