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仲春
等回到病房，清晨浓雾早就散开。昨日下了半宿冷雨，此刻天光乍现，一片湛蓝。
栗言跟在护士后头东查西看，乖乖听了老半天医嘱，又是拿药又是等报告。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
换回自己的衣服，栗言和柏书弈在医院附近吃了中饭。对方下午有实验课，两人在饭后分道扬镳。
直到栗言收拾好贴身物件，又给病房开窗通风，整个人沐浴在仲春阳光里，还是有些飘飘然。盯着远处绿植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似的。
不怪她一副恍惚状态，只是那些触感和话语实在太过熟悉，也太不真切。
一晃仿佛回到了五六年前，还和柏书弈相处甚欢的那些时日。
心里万分感慨，但更多的还是庆幸。
大抵绝大多数人并不会有太多回顾往事、再与过去的自己和解的机会。毕竟昂首挺胸也是过、浑浑噩噩也是过，在往后人生里，只要刻意回避那些情绪，依旧能在人前装出一副坦然模样。
而栗言相对幸运，至少在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前有所挽回。她的庆幸源自于此。
抬眼，碧蓝天空晴方好，四野一派明朗。
已近五月，春雨停歇，蝉鸣未起，这样的好天气会持续不少时日。
…
在看到附中有关霸凌事件的处罚通知，已是三天后。
许见君的竞赛项目due渐近，栗言作为大组负责人，基本就是除许见君外最忙的人。收到信息的时候她还在理学实验室里忙前忙后，偶尔摸鱼看一看手机，恰好收到许嘉宁的信息。
对方发来的通知截图是内部消息，公章还没盖，处罚措施简单明了。
林靖宸被附中勒令退学，档案上直接画红叉；另外两位涉及霸凌的跟班学生受到最高程度处分，档案信息不可撤销。
卓灵雨休学接受心理治疗。
周怀远尸位素餐，不仅没有做到教师职责，甚至在霸凌事件里持纵容态度，已编制内除名，大概也会上他们教育系统的黑名单。
许嘉宁只转了这张文件截图，没说其他闲话。
栗言便也不多问。
她只觉得相比于附中之前不作为的态度，这些处罚算是严重；但比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是恰恰好。
此次附中的视察任务当然以‘不合格’告终，而朱韶作为校长，大抵也会因此受到不良影响。但那并非栗言该持续关注的事情。
她只是忽然想到了柏浅。
对于那晚不算礼貌的交谈，栗言仍然感到抱歉。
平日相处间，她或多或少有向柏书弈传递歉意，也不知道这份传达是否到位；她只觉得蛮好笑的，七年前对柏书弈的愧疚，她第一反应是和柏浅诉说，而眼下对柏浅的歉意，反倒由去让柏书弈表达。
好在柏书弈并不太在意。他只是淡淡地同她说，柏浅那边他去解决。
虽然语气随意，但栗言知道他会有十成十的上心。
他对她向来如此。
了解了附中霸凌事件的处罚结果，栗言本该将整件事情置之脑后，可卓灵雨偶尔再冒个泡，竟也让她心里生出一些小疙瘩。
每每回想附中整件事情，森林报告、天街商城、小巷天台——她把前因后果都捋顺，总还要膈应一番。同情归同情，也从不后悔掺和，倘若再来一次她依旧会伸出援手。
但不妨碍她觉得不爽。
毕竟是被利用了，而原本，所有罪行里就没一个是她的过错；最后场上大半是她在输出，会客室或天台，该有的关心全部呈上，处理结果也大致妥帖，她没对不起谁。
但卓灵雨的初衷与部分举动，她着实接受无能。
当晚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事态也是火烧眉毛，她的所有行为都是本能反应，救人、出头、据理力争。而眼下早就脱离危险境况良久，反思开来，居然愈发闷闷。
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要给受害者加上完美枷锁。可被利用着做好事又怎样？‘被利用’的实质没有改变——她在整件事情里的身份，分明就是一个冤大头。
被牵着鼻子走的那种。
是以那日之后，栗言的列表里，卓灵雨喜提一份“免打扰”待遇。虽然知道此番举动未免小家子气，但她扪心自问，只能说没给拉黑已是最后的仁慈。
眼不见心不烦。
隔三五个小时再回句客套话，傻子也能看出这份漠不关心。她拿这招应付过很多半生不熟却絮絮叨叨、但碍着关系又没好意思直接拉黑的搭讪者，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拿来对付朋友。
好在这招虽然阴，但向来效果显著。
但……
‘——你有对星星坦诚吗？’
在信息界面里给卓灵雨打开免打扰的前一秒钟，栗言忽然想到这句话。
b大实验楼楼梯间内，栗言靠在扶手边，心下一哂。
打量着聊天界面，退出登陆反反复复，她还是找补一小段话。
【最近学业比较繁忙，各方面材料都要得很急，所以回得不及时，见谅啦。好好接受治疗哦，心理问题不能懈怠。】
卓灵雨秒回道：【我会的。】
至此，二人的关系才算真正拥有了一个句号。
放课的铃声被打响，整个实验楼忽然闹腾起来。
栗言把手机放回口袋，避开人群，踱步往课题室走。
等到了门边，她朝拐角处一望，看见盥洗台前收整材料的柏书弈。
这些日子他们在同个竞赛课题里‘共事’，但隶属于不同组别，栗言是心理学院的代表，柏书弈则负责统筹医学院和理学院，也负责汇总与调和，承担大部分英文标写的任务。
除去早中晚几句简单的问候，或公事公办分组交接，他二人基本零交流；但偶尔眼神交错，会心一笑，栗言也能明确地感知道，他们之间的氛围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是故，此刻她无所事事地划着手机，也顺势会想，眼下自己对卓灵雨的态度，或许会和几年前柏书弈对她的态度有所类同吗？
当年……她甚至都没说一声对不起。
看着不远处的身影，栗言站在原地，无由来叹了口气。
——只在四月之后，她才更感觉到柏书弈的无可替代。
如果说附中的事情像一个吸食能量的黑洞，那义无反顾助她脱离此处的人，大概是柏书弈。
可她曾伤害他。但到底还是原谅她了。
实际上，倘若身份对调，栗言不确定自己能否做那个大度的人。
小巷，街道，药房，原来她已承蒙他的照顾太久。
柏书弈对她，向来都有一种世间少有的绝对真诚。
所以当栗言往前几步，站到青年身边去的时候，她垂下眼睛，脱口而出，“柏书弈，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透过面前镜子，柏书弈早知她站在身后，闻言却依旧愣了愣。
下一刻，他偏过脸来，失笑反问：“你还要问几遍？再问就不原谅了。”
栗言不在状态似的喃喃道，“我好像有点喜欢你。怎么办啊。”
柏书弈却回过头，视线重新落回实验材料。
“别拿感激当喜欢。”
栗言又暗戳戳问：“那我能追你吗？”
也不知道是诚心发问，还是成心要逗他。但面色倒是一本正经。
“不能。”柏书弈回绝得毫不客气。
栗言不觉得出乎意料，也没被这份冷漠冒犯到，只垂头丧气“噢”了声。
“那我过段时间再问问。”她面向镜子里的自己，眨着眼睛，从口袋里摸出个一字夹，把碎发别到脑后。
柏书弈没再回答。
栗言也不甚在意。仿佛这段对话对两个人而言，不过是十分稀松平常的小插曲。
——只有同课题室的学妹从他们背后经过，仿佛发现什么新大陆一般瞪大眼睛。
当晚，沉寂已久的八卦群又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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