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赴约
舜询与卫选光僵持着,只能频频端起茶杯来作态,茶也喝干了,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舜嬅却在外面将对话听得清楚,她回房中取了折扇,又趁小五还睡着,穿走了那件雀翎披风。回到堂上,卫选光仍干等着。
“卫大人,我随你去。”她堂而皇之走进去,也不管父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简直要气炸了。
“舜嬅你!”舜询怒不可遏、险些失态,全因外人在场而竭力忍住。
“方才女儿的劝谏,还请父亲不要随意抛诸脑后。”她道了个万福,径自走出去。
卫选光暗暗称奇,舜家两位小姐,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舜询气得恍惚了,坐立不安地踱了好一会儿,才动身去往御史台。又想起来女儿是一个人去的,只能半路折返,再叫夫人赶紧追上去。
争鸣园已由名家题了匾额,争鸣二字高悬,显得比初七那日更加吞山怀谷、气派非常。御苑仆从侍立两旁,也是一色慕古的衣饰,格外风雅。见车马过来,有条不紊地上前迎接。
舜嬅一身雀翎甫亮相,便听得各种声音在耳边窸窣,大致是叹,这就来与王氏分秋色的舜氏。惊艳、刻薄、疑惑各有,不在话下。
她环视四周、毫不露怯,由女官引路一路穿廊过堂,又经过一处角门,护卫侍女越发多了起来。
不禁发问,“在哪里拜见贵妃娘娘?”
女官脚步未停,回头恭敬答道,“贵妃娘娘请了画师各为小姐们描小像,请舜小姐跟我来。过了这条游廊就到了。”她淡扫一双剑眉,五官清矍英朗。
她没再问,只默默打量起此人穿戴,似乎也要比其他人不一样些。
过了游廊,一座重檐小楼出现在月门之中,雕梁画栋、歇山重檐,上方题写“四海昇平”。殿宇遒劲,规制不低。
月洞之下,有一侍卫抱剑而立。
黑衣束袖、红巾系发,一柄长剑抱臂胸前,一把短匕斜插腰间。
舜嬅脚步一滞,他怎么会在这里?
便匆匆低了头跨进月洞。
那人转身开了殿门,报一声“御史中丞府到”,便抱剑跨立在滴水檐下。
他沉默严肃、冷峻不羁,棱角分明的面孔上看不到一丝表情,漠然的眼神也是空无一物,仿佛只面对着虚无的空气,根本看不到她。
她深吸口气步入殿宇,左右一看,竟无一人。
只有东边幔帐后似有个影子,随着轻纱绰绰飘摆,会是太子吗?
她心上不禁猛跳,却不可丢了半点品行分寸,便拔高了声音问道,“殿内可是贵妃娘娘所请的画师?”
“进来。”
当真轻慢无礼,她仍不肯移动脚步,蹙眉答道,“荒唐!我岂能去幕后与人私会?还请画师出来相见。你不出来,我就走了。”
幕后人轻笑一声,撩开帘幔走了出来。
脚踩云头履,身穿红蟒袍,头戴紫金冠。
一张笑颜正撞上錾着外头竹影的阳光,纵然白日当昼,也不及这一笑明亮灿烂。
竟是初七游园所见的画师!
她哑然失色,百转千回不可思议,却又忽然生出一股怯意。
心头怦怦乱跳,她俨然自问,为何要怯?
她是为了权力才来此地的,为了全家人都性命和冤屈,为了这世上还有公道和人心。
她没有退路、没有借口、更没有私心杂念,为何胆怯?
可是这男人径直朝他走来,抛去周身超逸不凡的天家气度不说,他有一双好看的瑞凤眼,微微上扬的眼尾挂着笑,又昭然地藏着诸多闭口不言的情义。
况且他的笑,如此明亮,让她不知所措,又心烦意乱。
如果下半生都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度日,借他的手搅弄风云、报仇雪恨,还要为他的一点圣眷机关算尽、献媚邀宠,她真的可以吗?可以一直清醒自保,一直不卷入爱欲的旋涡吗?
她呆立在那儿,飞快地思索反省。在严铮眼中,却只当她震惊与畏惧,已兀自生出十分得意、二十分满足。
他微服游园,就是不想被假意逢迎的女子打扰,却没料到还有人敢因署名骂他狂悖。这么大胆,也会害怕?
今日他已遣卫选光道明事由,她还不肯乖乖见驾,仍要亮出爪子、端起身份礼数责骂画师。
好嘛,只能他亲自奔她而来了。
“我过来了,怎么不骂了?狂悖,荒唐,什么都好,接着骂。”
“太子殿下万安,臣女有罪。”
她裹紧斗篷、垂头肃拜,只露出发顶稠秀给他看,额头光洁饱满,长睫颤动时更是楚楚动人。
他挑眉,嘴角挂上一丝玩味,“看到太子冠服便不敢了?你抬起头来,看着我骂。”
她只好缓缓抬头,却见严铮也低头凝视着自己,一双垂星的眼眸近在咫尺,眼神犀利得要看穿她一切掩饰,又深邃得能包容她全部防备。她慌忙移开视线,“臣女不敢。”
他很是受用,语调微微上扬,“进来时可看到‘争鸣园’三字石刻?是我请令尊大人、尚书台舜侍郎题写的,认出来了吗?”
她又规规矩矩看着鞋面,知他挖苦戏弄,沉默着故作镇定。
“还想着去做舜侍郎的女儿吗?小骗子。”
“殿下又如何得知,臣女不是舜侍郎家的?”
他附身望她,笑得开怀,这是他偶然所得的至宝,心中有无限的喜悦和庆幸,“舜侍郎的女儿什么都好,只因大字不识一筐,一早就从遴选的名单里刮了,又怎么能写出那样一手好字呢?”
所以他当时就已看穿了她的谎言,才在出园时拦下她家的马车,遣卫选光来赠扇,昨日更是特意邀她入宫,让贵妃相看。
贵妃首肯,今日才能这样私下见面,他伸出手指在她鼻尖轻轻一刮,宠溺道,“你呀!还好只说姓舜,若姓了王、李、张,满朝文武,我要去哪儿找你。”
她眸光一转,在他明朗的笑意中捕捉到一丝温柔。王氏一族已苦心经营、胜券在握,这点温情就是她唯一的胜算。
便慧黠反诘,“殿下亦使了诈,怪不得臣女。殿下遣卫大人来送扇子,今日又躲在幕后戏弄臣女,毫不磊落,非君子所为。”
严铮垂眸凝睇她,眼角带笑,“那不叫使诈,叫微服。”
她从披风下拿出那把湘妃扇来,左手还裹着药膏,便只托在右掌心呈给太子。
“可是殿下不知道,那日有人说我是丢了扇子来找,为我脱困解围,随后真就送了一把扇子来,我只以为是那人,心里欢喜。可后来才知,卫大人只为东宫奔走,我又以为会错了意思,便又时刻想着要还给太子。既怕错失了那人,又怕惹恼了太子,愁得我夜夜难眠。”
她眼波流转如秋水一剪,盈盈望去,“殿下还说不是诈我,没让我白白伤心?”
她竟敢单手呈递,他却也不恼。只见那湘妃竹上点点泪痕,衬得她的手指越发白皙,又娓娓道来最是动听,严铮侧过脸掩饰唇边的弧度,心里涌出一股热流来,竟若江海涌月、四面奔流,充斥着四肢百骸都无比满足,“现在知道那人就是太子了,还要还给我吗?”
“不,就算殿下使诈,也拿不走了。”她握紧折扇收了手,又藏进雀翎之下。
他便更加不悦这身雀翎,走近她一臂之地,“过来,别动。”径自要解披风。
她要往后躲,可严铮正拉着两边金丝系带,挑眉一扯,就将她稳稳兜在身前。她怯生生扬起头,却见他蕴着笑意,不紧不慢解着系带,呼吸时的气流痒痒地拂过她的面庞,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斗篷终于解开,金翠光芒翩然闪过,她身上一轻,就被元月里的料峭春寒拥了满怀,只觉得又清醒、又陶醉。
严铮见她娇憨,眼角眉梢都沁着笑意,将极贵重的雀翎随手往圈椅上一搭,带着她往帷幕后的书桌走去,“跟我来。”
她舒了口气,紧跟过去。桌上的画被纸盖着,只露出右侧窄窄一条,已盖了太子印信,还未落款。
严铮朝那笔墨方向一扬下巴,递了个眼神过来,她便蘸墨舔笔,右手在落款位置悬肘,还包着棉布的左手顺势抚平纸面。
“这是受伤了?”他走近了托起她手心,包得当真难看,怪不得要藏起来,单手递扇。
指尖一触,她便轻巧一抽,“一点小伤不碍事,请太子口述。”
他拈着指尖的一点温存,字字念道,“肇春元月十六。”
又侧身看她落笔,手指纤匀、柔弱无骨,运笔却柔韧有力、字字工整。
眼神又往上流转,鬓边被裁断的碎发还未长齐,有一小簇调皮地翘起,耳朵小巧饱满,边缘泛着浅粉色的红晕,玲珑有致的耳垂,只了一颗摇摇欲坠的晶珠,将阳光折射在耳下一片莹白胜雪,晶莹剔透地延伸进衣领下。
六个簪花小楷写完,停笔换了一行。
他忽然转到她身后,覆住握笔的手,另一臂撑住桌面,将她圈在身前无处可逃,又凑到她耳边低语,“怕你不敢写,我来帮你。”
他的手掌干燥宽厚,暖融融地贴着她,略微施力就带着她任意纵横挥洒,每写一个字,就要在她耳边念出声,“严,铮,清,赏。”
四个字逐一刁钻地跑进耳朵,接连跳进她平静的心湖,像刚灼烧过的热铁淬火入水,激荡起一层层炽热的涟漪,直烧得两耳酥麻、手心出汗,整个人也在他呼吸、话语间起起落落。
她发髻间隐约飘散着茉莉水的香气,游丝一般引诱着严铮沉迷其中,可惜只有区区四个字而已,“这是我的名字,会写了吗?”
她丢了笔退到旁边,只觉得被他胸膛焐得发烫,要融化了。
严铮也并不比她好到哪儿去,胸膛里饱胀着一种渴望,想同她再近些、再慢些、再多些。他深深吸气,捕捉空气中残余的令人愉悦的香甜。
他重新拾笔舔墨,一手揭开了盖在画上的白纸,“你叫什么名字?”
“舜嬅。”她朝那画作一看,是幅仕女图,画中人娉婷秀雅、眉目楚然,竟是自己,心底悄悄生出几分窃喜,不过一面之缘,竟画得这样好,又道,“化用了‘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中的典故。”
“好名字。”严铮已将名字题在另一侧留白处,却是舜“华”二字,音义皆变。
她忙解释,“只取了舜华的意思,却并非这个华字,少了女字偏旁。”
严铮一愣,图已画好,落笔无悔,这就不能再改了。他随即笑道,“舜华二字出自诗经,天然去雕饰,又有慕古之风,嬅字过于赘饰,脂粉气重了,不如华字更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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