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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遴选


待墨色已干,严铮将画轴一卷置于一边,坐到茶台前向舜华招手,“不急着走,等她们几个都快画完了,再送你回去。”

        她见茶台上摆了上好的钧窑茶具,一改往日牛饮的脾性,竟拿起茶筅来,稳稳地注水击拂,茶汤渐渐泛起乳雾,片刻便如积雪一般轻盈醇香。

        严铮支颐看她,动作并不如宫中的侍茶那样优美,但也行云流水、有模有样,“在家也为父兄点茶吗?中丞下了朝在家,可也是不怒自威、严厉持重?”

        她手上动作不变,已注水七次,乳雾汹涌,便推到对面请他品尝,“父亲本性如此,并不是为了仕途经济而惺惺作态。”

        “那是自然。中丞老成谋国,是国家柱石。”他端起茶杯,眼神微微一动,若有所思,亦意有所指,“只是,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舜华默默瞥他一眼,莞尔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如此。殿下见过北方的山谷吗?若森林中的树木都一样繁茂高大,便找不出哪一棵格外高些,只有良莠掺杂的地方,才显得有人行高于众,一到雷雨天气,便也是这棵大树惨遭天火。”

        “我朝官员冗余,免不了良莠掺杂,毕竟连擢升录用,也先要叫司天监测一测天命,岂不可笑。我虽命名此处为四海昇平,却又何时能见一个四海昇平、八方来朝的盛世。”

        他轻啜一口茶汤,淳厚甘滑,却满腔涩滞、愤慨难咽,“朝中若有十个中丞,大虞便可高枕无忧。只可惜这一个中丞,也不肯到东宫阵营中、为我所用。”

        舜华见他嘴角一丝苦笑,心下亦不忍,只盼他口中那个盛世能早日缔造,便柔声进谏,“父亲从不为任何人所用,只为礼义所用、为国计所用、为民生所用。殿下若要启用父亲,无需拉他到哪个阵营,只将一桩桩实事交予他便是。”

        “话虽如此,但中丞尚是言官,还不好承接实务。”严铮微阖凤眼,迅速回忆了一遍舜询的履历,吏部、户部、刑部皆有过任职,倒也是实干出身。

        忽然撂下茶杯,眸色转瞬有光。

        不待细说,门外女官报来,“太子殿下,时辰到了。”

        “其他人也该都画完了,我就不留你了。”于是向殿门外吩咐,“白岚,送舜小姐去紫微堂。”

        叫白岚的女官在外头应了一声,舜华已提裙出去,到门槛前,她不由自主回眸一瞧。严铮正托着下巴,也遥遥望来,见她停下脚步,轻眨了一下眼,满室的阳光似乎也跟着明灭一闪。

        刚才耳边滚烫的触感又再度涌来,那只干燥温暖的手掌不是在执她的手写字,而是□□裸地攥紧了她。

        她逃出大殿,只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人势在必得的猎物。

        女官沉默着引了个方向,就放慢脚步,独自走在前面。

        舜华沿来路返回,只觉得花浓叶茂、桃红鬓绿,各处景观竟都比来时更有韵致,又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位女官来。

        她身量高挑,削肩、束袖,头发全绾成一个光洁的髻,斜签一支玳瑁色的簪子,露出纤细莹润的脖颈,她气质从容,只显得英气逼人、佼佼不群,绝非普通侍女。

        “多谢白岚姑姑,能有东宫的管事女官往返为我引路,实在劳烦了。”

        白岚偏头看她,露出半面浅笑,“舜小姐客气了。我是东宫司正,为太子殿下主持内务、管理宫人,不敢受舜小姐一声姑姑。”

        舜华一听主持内务,又见她生得端庄沉静,别具一种美感,当下有些不好的念头,但以她的身份,并不好问。

        白岚却像看穿了她似的,继续说道,“我姓秦,已在东宫多年,并非待诏的嫔御。将来有了太子妃主持中馈,自然都要归还给太子妃,我的去留处置,也全看太子妃的懿旨,殿下不会过问。”

        舜华赧然,“我并没有想要打听东宫内务的意思。”

        转过一道山门,就到了其他人正歇息的紫微堂,舜华一进去,竟见母亲已坐在堂上,心中大喜,快步上去在旁边紧挨着坐了。

        “母亲怎么来了?”

        “你赌气跑来,我怎么能不来看看。”也许是急于追赶,一路走得太急,舜夫人脸色并不太好,“画像做得如何?母亲只盼画得丑些,入不了天子和太子的眼。”

        她明白父母亲的不舍,可她并不是为了赌气,而是为了不再远走边疆,不再接连听到抄家流放、接连倒毙的噩耗,她生了女儿身,要为家里挡一挡朝堂风雨,就唯有抓住东宫这一根稻草。

        口中却笑,“母亲将我生得好,画像自然也极好,恐怕要让母亲失望了。”

        “你啊,主意总是格外多些。只是这终身大事,不容你再儿戏了……夫妇夫妇,要同担风雨才能共享荣华,我们家和东宫,头顶的云都不是同一片云,又怎会经同一番风雨呢?”

        舜华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孩子,她当然知道情爱只是一阵虚幻而短暂的悸动,更知道她这次选的路更加崎岖难行。

        但见母亲长吁短叹,她又嬉笑着道,“母亲放心,我若落选,就终身不嫁,一辈子在家里陪您。”

        舜夫人摇头,直道她说糊涂话。

        堂中陆续有两位小姐回来,其中一位年纪尚小,虽然生得玉雪可爱,但怯怯的一团孩子气,另一位的穿戴璀璨华丽,但长相寡淡,打眼望去,找不到该看哪里。无疑都都是要落选的。

        一旁的许太尉夫人焦急起来,她声音爽脆、说话利落,“怎么我家的丫头还没画好?定是她坐没坐相,让画师无从下笔……”

        这个许太尉,就是除夕夜被舜华和妹妹坐了门外抱鼓石的那个许,他那时刚被舜询参了一本,只因身为从一品武官上朝时不骑马却坐轿,坐的还是正一品文臣方能用的银顶轿子,出行逾制了。

        天子虽体恤他一到雪天就旧伤复发、不便行走,但还是免了他除夕夜入宫守岁的荣耀。

        许夫人因为这一桩弹劾,想刻意亲近舜夫人,让她帮忙斡旋,化解舜许两家长久芥蒂。

        她见舜华容貌、行止不凡,不住夸奖她中选有望,必是王妃的命格。殊不知这番马屁,舜夫人最不想听。

        许小姐在她母亲的聒噪声中回来了。她胡服箭袖,手提马鞭,脚踩胡靴,一看就知灵动泼辣,是被逼着来凑数的。她一迈进紫微殿,就朝许夫人疾步过来,口中嘟囔道,“哎呀娘啊,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许夫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努努嘴看向各家的小姐,“小祖宗,你可安静些!”便拉着女儿坐到了另一边去。

        舜华对她是有印象的,这位许姑娘排行第三,前头两个都是姐姐,后来也没有弟弟,所以她从小被宠成了男孩儿性子。

        她家大姐许青凝本来是要嫁来做大嫂的,但前太子被贬为甯王就藩,大哥哥出京同往,许家不愿意女儿远嫁,强行退了婚。

        后来太尉之权式微,许竞管窥舜询是因悔婚一事心怀忌恨、处处打压,实在是小人之心了。这位许三小姐虎得青出于蓝,有一日竟跑到舜府门外隔墙叫骂,被三哥哥舜忡一顿教训顶了回去,在朝野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没想到她也在遴选之列,但她这个样子,就算看在太尉的面子上,恐怕也不为太子所喜。

        舜华见三人都到了,姗姗来迟的那一位恐怕就是最终折桂的王氏。她悄悄摩挲着袖中的湘妃扇,有些拿不准太子那眼神中的意思,更无法笃定那点意思,能颠覆王氏的全盘筹谋。

        她留心观察那位独坐的王夫人,的确格外雍容华贵,自带几分旁人不可触及的傲气,样貌也正如舜恒所言,登不得大雅之堂。

        若有所思地又坐了一会儿,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侍奉的内官,唱道,“三司使府第王小姐到!”

        舜华冷哼,心中暗道,呵,好大的排场!

        殿中人都瞩目看向门口,便见一位婉约女子,盛装缓步走进紫微殿。

        她果然生得甜美,脸颊圆润、双唇丰腴,染上樱色格外娇羞。

        王氏从滴水檐下转进来,迎头撞上这满屋子的目光,竟露出一丝慌张,远远地朝大家躬了躬身子,便躲到王夫人身边。王夫人点了头,她才坐下。

        到底不是三司使府嫡亲的孙女,处处透露着胆怯拘束。

        舜华的眼神一直在王氏身上,观察着她的一言一行,想从中验证自己的预想——城府颇深、工于心计,为夺宠使出小产、嫁祸这些手段,是王暮专门为后宫所甄选的利器。

        但王氏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反而在王夫人冷眼睥睨的反衬下,显得有些畏缩。

        内官随后又道,“夫人、小姐们今日奔波劳累,贵妃娘娘厚赏礼物,已送去各位府上……”云云。

        许三小姐手里的马鞭笃笃地敲起桌腿,显然是不耐烦透了。

        那内官只是争鸣园的带班主管,并不是贵妃宫里的,见出声的是太尉府小姐,不敢作声,只继续颁贵妃的恩典。

        王氏夫人却十分不满地睨过去,“谁家小门小户的丫头,对贵妃娘娘如此不敬!”

        将门里杀伐惯的许夫人自然不悦。若依品级,太尉官居从一品,三司使不过二品,但大虞朝太平治世、重文抑武,已数年没打过像样的仗,太尉早沦为荣誉大过实权的虚职,而三司使却源源不断地从富庶之地纳粮收税,故而两者地位再难以品级来论。

        她直来直往的一个人,硬是忍下了这口恶气,只狠狠地抽走马鞭,扔到了墙角。

        王夫人冷冷地转过脸去,也并不见得对传话的内官有多少礼待。反而是她身边的王氏小姐,有些恻隐地转头看看许三。以许三的骄纵霸蛮,更不加以理会,甚至还怒目回视,无声骂道,你瞧什么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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