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

第二章  故人

人有五感，谓形、声、色、味、触。修士多神识一感。可入微观之极小，可测宏观之极大。

                                                                                                                                ——《入门》

一会儿功夫，夜归就来到山下。

与光秃秃的山顶不同。这里青草丛生，树木参天。时有蝴蝶起舞，又有鸟啼阵阵。充满了生气。

在一棵足有两人合抱粗的柳树下，端坐着一个人。

他身材强壮，皮肤黝黑。坐在地上像头熊一样。方脸之上毫无血色，如同抹了一层白灰。穿着一件土黄色的麻布裤子，上边烂了好几个破洞，依稀能够看到里边的皮肤。身旁插着一把长刀，刀身全部没入地下，只能看到黑色的刀柄。

他睁开眼睛，冷冽的目光望了过来。仅仅看了一眼，便转过头不再注目。

目光对视之时，夜归心中一紧。他感受到了对方目光中充斥着强烈的杀气。

那人转头看向了北面。

夜归心中有感，也望了过去。

过不多时，一人一马出现在视野内。

来人是个青年，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着一身青衫，头发整整齐齐束于脑后，腰间挂着一块玉兰花形状的白玉。

夜归隐隐觉得他有些面熟。心道：这人好像他啊。

青年望见夜归，明显愣了片刻，随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激动地喊到：“夜归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你猜到我要来？不应该啊，你以前可没这么聪敏，迟钝的让人心累。”

他一开口说话，夜归确定了他的身份。无奈地苦笑起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十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嘴欠。想来这些年因你这张嘴，没少挨王伯的打骂吧？”

“哈哈哈！我爹早就不打我啦！”王午阳也确定了夜归的身份，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惊讶道：“你长高了这么多？都比我高一个脑袋了。倒还是跟以前一样瘦，道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伙食应该不好吧。”

“我辟谷十年，早不食人间烟火。胖瘦与食物已没有关系。”

“十年不吃东西，也亏你忍得住！”王午阳咂咂嘴，接着话锋一转，说道：“道山真是难找。附近的山头看起来差不多，害得我瞎跑了半个月。幸好马志前辈在这里，我顺着杀意才找到这里。”

马志？夜归心中一动，转头看了一眼树底下的男人。

感受到两人的投来的目光，马志冷声道：“你们快走吧，不要烦我。”

“前辈。可否与在下切磋一下？”王午阳一脸期待地问。

马志瞥了他一眼，“嗤”的笑了一声。目中满是不屑，摇摇头说：“我一出手，你就死了。”

王午阳脸上一红，如此被人轻视，自然有些恼意。

王家祖祖辈辈在南镇做着玉石生意，几代人积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身为王家大公子，从小养尊处优，颐指气使。别说自家下人，就算是外边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要谦让三分。自从修行之后，见诸多高人。方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若是以前被人如此轻视，他绝对会大发雷霆。可是现在他虽然也很生气，却干笑了两声，转移了话题：“夜归。为了找你，我一路走来简直吃尽了苦头，根本不是人过得日子。”

夜归顿觉好笑，道：“走。让我洗耳恭听你一路上都经历了什么苦难。”

这么一说话，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些。王午阳笑了笑，冲马志抱拳道：“前辈，打扰了。告辞！”

马志头都不抬，没有回应。

“走吧。”王午阳一拉缰绳，牵着黑马原路返回。

夜归跟在后边，心想：这么些年不见，午阳的暴脾气也改了不少。

翻过了一座大山，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平地。一条小溪自山上流下，朝着东方蜿蜒而去。溪水清澈，底下滚圆滚圆的鹅卵石一览无余。偶尔有一两条小鱼游过，奔着大江大河而去。

黑马低头吃着嫩绿的小草，时不时饮一口清凉的溪水。

夜归坐在溪边，捡起身边的小石子。时不时扔入水中，溅起一朵朵水花。

王午阳坐在不远处，说明了来意。

几年前，父亲王振安排他去车裂城的分号主事。

他并不愿意前去。一来生意上的事他不懂，也不感兴趣。二来，他本打算去云游天下，长长见识。

结果在父亲满口的事业为重，责任如山的攻势下，他不得不妥协去了车裂城。

去是去了，心里却憋了一肚子火。干脆把分号大小事宜扔给雇员，整日四处闲逛，或者邀请几位好友，每日饮酒作乐。瞎玩了几年，倒也过得潇洒。直到遇见钟离世家的千金小姐钟离倩。二人初次相见是在分号铺面里。一个出门一个进门，在擦肩而过时，仅仅对视一眼，便莫名其妙地认定了对方就是未来的另一半。他们一见钟情，日日幽会。情到浓时，干脆私定终身。

两人的事情被发现后。钟离倩的父亲钟离云天极力反对。在他们幽会时派人把钟离倩抓了会去，还打了他一顿。

等他回到分号，发现分号被封。伙计们个个泪眼婆娑，鼻青脸肿。无奈之下，他回家将实情告诉了父亲。

王振听后，骂了他个狗血淋头。

九州内修仙家族众多，却少有能与修仙门派相比的修仙家族。多是些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的家族。就拿王家来说，族人数百，修士却只有王振父子两人而已。在凡人看来，王家财力雄厚，家大业大。但在修士看来，王家的财富如粪土一样不值钱，修士如婴儿一样弱小。

众多修仙家族中，最强大的是三家。分别是墨家，蒲家和钟离世家。

钟离世家排在第三位。在它十万族人之中，接近一半是修士。这相当于一个小型修仙门派的实力。

这样的实力，王振只能巴结，怎敢与其为敌？何况他们私定终身在后，钟离倩有婚约在前。这件事不论怎么看，根本占不上一点理。

王午阳被关在家中半月，眼看钟离倩的婚期越来越近。心有不甘，从家中逃了出来。想起夜归在道山，就直奔这里来了。

“他们是怎么封了你家的分号？”夜归有些好奇。

“车裂城是钟离世家建造的。管辖和治理当然由他们说了算。看你顺眼才让你开店，看你不顺眼你连城门都进不去。”

夜归皱了皱眉，又问：“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们混进去，把她偷偷带出来。”王午阳低声回答道。

偷偷带出来？夜归默默琢磨着这句话，总觉得有些不妥。嘴上问：“对了。她被许配给谁了？”

“曹云！”王午阳咬牙切齿地说：“是曹云要挟的。”

夜归有些发懵：“曹云又是谁？能要挟钟离云天？”

“你竟然不知道？他是三圣之首，清水圣人的独子啊。”

夜归沉默。十年里他一直专心修炼，不过问其他事情。对于天下的各大势力，根本不了解，也不关心。但是清水圣人，李霄说过不止一次：其修为之高，可谓冠绝天下！其势力之强，可谓天下第一！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不会去招惹这样的势力。

犹豫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你认为成功有几分把握？”

“八成！”王午阳回答的斩钉截铁，又赶紧解释说道：“只要我们偷偷带阿倩离开车裂城。我就敢保证天大地大，再无人能找到我们。再说清水圣人与你师父素来不合。我们成功的话，也能替你师父出一口恶气。”

夜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师父应该绝对不想看到我去招惹三圣之首吧。

王午阳脸上一红，低声说道：“其实我爹把我关起来，就是不让我去车裂城。要用禁闭的手段逼迫我屈服。可我不服气，我十分屈辱。明明我与阿倩真心相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的是金科玉律，真的对阿倩有好处吗？你知道吗？曹云只明媒正娶了十三个女子，没有名分的却有四五百人。这些女子绝大多数是被他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抢去，骗去的。阿倩嫁给他，能幸福吗？在曹云眼中，女子只是发泄工具罢了。”一边说，他一边观察着夜归的表情。

夜归脸色铁青，目中隐隐又怒火闪烁：“午阳。你该知道不论是钟离世家还是曹云，哪一个你都惹不起。这样做的后果你考虑过吗？”

王午阳沉默了很久，足足有一刻钟。

“他曹云凭什么？离开他爹，离开破妄山他屁都不是。可恨我修为低微，又无势力。否则定要亲手除掉这个祸害。可怜我的阿倩，终日以泪洗面，心生绝望。听说已经自杀过好多次了，都被阻拦下来。都是那该死的曹云，猪狗不如…”他没有回答问题，反而怒骂起来。骂到最后，竟然哭了起来。

夜归看着他捶胸顿足，掩面痛哭的样子，无奈地笑了起来：“够了够了。你要是真能落下一滴眼泪来，从小也就不会挨那么多打了。我帮你就是了。”

“当真？”王午阳果然不哭了，瞪着眼睛问道。其实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夜归郑重地点点头。心想：父亲生病时，多亏他们的帮助，才能多活几年。从小王伯待我如亲生儿子，午阳也如同手足兄弟。我怎能置他于危难而不顾？何况他与钟离倩情真意切，用情深沉。如此姻缘，若毁在世俗愚昧之理和强权手中，实在让人愤怒和惋惜。如果因此，惹恼了清水圣人。一切后果，我必一力承担。

心里打定了主意后，他道：“把人带出来以后，你们要赶快藏起来。”

“好兄弟啊！一定一定藏起来，绝对让别人找不到。”王午阳用衣袖抹了抹脸，喜笑颜开。

突然他一拍脑袋，神情严肃地问：“你修为如何？”

夜归莞尔一笑：“怎么？你战马志不成，又想要与我一战吗？说到他，他究竟是什么人？我总感觉他对道山有强烈的敌意。师父却从来不告诉我。”

“我只知道。三十多年前，鬼伯前脚上了道山，马志后脚就到了山下。他们两人有深仇大恨，似乎是鬼伯灭了马家满门。”

“什么？千真万确么？”夜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就不是很清楚了。我也是听的坊间传闻，真假确实不知。”

“我在山上跟他相处了十年。感觉他不像是丧心病狂的人。再说，这种残忍之人师父怎会留他？”

王午阳不愿意讨论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站起来，退后十几米远，喊到：“管他的！咱们先打一场。不瞒你说，我虽然从五岁开始修炼，比你早修炼好几年。但是只跟我爹切磋过，打斗经验少得可怜。你下手可要轻一点。”

说完后。他右拳虚握，横在胸前。一股冰冷的寒意突然出现，以他为中心朝四面八方蔓延。

夜归疑惑地望了一眼天空，笑着说：“你这功法有些意思。明明万里无云，却让人莫名其妙的感觉要下雨了。”说完他也站起来，平静地注视前方。

王午阳右手握着一把半透明的短剑。不断有水滴从剑尖流下，啪嗒啪嗒的落到地面，渗进土里。

“剑法名《雨剑》，我修行了十五年才有现在的成就。小心了。”王午阳脸色凝重地提醒道。

“啪嗒”。有雨点落到夜归的脸上。

他抬头望去。天空仍旧蔚蓝，郎朗晴空上没有一朵云彩。这样晴朗的天气，偏偏在《雨剑》功法的影响下，下起了雨。

“劈拍劈拍…”雨越来越大。

于是他看到了神奇的一幕：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大地的同时，瓢泼大雨倾盆一般落到地面。

王午阳继续提醒道：“如果你感觉抵挡不住，要立刻说出来。绝不可强撑！”说着他执剑向前，由左向右横扫。

随着他一剑挥出。

大雨骤停，只见数之不尽得雨滴停顿在空中，仿佛时间停止了一样。它们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让夜归睁不开眼睛。

同时。一把由水组成的半透明七尺短剑，迅速朝着夜归飞去。

王午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中上下打鼓。

眼看短剑越来越近，对方却毫无动作。他不禁有些焦急，又有些失落。如果伤了夜归，自己必会愧疚。如果夜归修为不及自己，此次道山之行，算是白来了。

刺目的光芒让夜归睁不开眼睛。他放出神识笼罩四周，四面八方的景物尽皆浮现在脑海里面。

漂浮着的无数水滴，如同一颗颗坚硬的钉子钉在了空中。不论往哪个方向移动，都会撞在上边。轻则皮开肉绽，重则穿透身体。

七尺短剑一路飞来，沿途雨滴悉数被其吸入自身。等来到夜归面前，漫天雨滴已被它吸的干干净净，它的身形更是胀大了一倍。明晃晃地反射着白光，对准夜归腰部平斩过来。

迟迟见他不动，王午阳有些急了。他十分清楚《雨剑》的威力，几十丈高的山头都能拦腰斩断，更何况人的肉身？

“出手啊你！”他有些愤怒地吼道。

眼看剑锋就要斩在身上，夜归动了。

他伸出两根指头，丹田内的法力疯狂涌入指头上，使得它们冒出金光来。

随后他往前一伸，稳稳地夹住了雨剑。

“嗡……嗡……嗡……”雨剑剧烈挣扎，发出类似蚊子的声音。

然而夜归静如泰山，纹丝不动。

王午阳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夜归稍一用力的，雨剑立刻密布细纹，很快就崩溃了。化成一条水柱倒转而回，在王午阳惊讶的目光中，浇在了他身上。

“这……”

犹如一盆冷水泼在身上。王午阳全身上下都被打湿，浑身冰冷，脑袋一片混沌。

他曾经想过很多结果，唯独没有想到。夜归的修为超出了他的想象。而夜归修为越强，把握就越大。

夜归他杵在原地半天没有动静。走了过来微笑着问：“午阳？你怎么了？”

“你真的只修行了十年？”王午阳看着他的目光如同见鬼了一样。

“哈哈……”夜归哑然失笑，撇撇嘴道：“我几岁上的山你不清楚吗？你可是亲自送我出镇的。”

“哦。对哦！以前，我的确没有在你身上感受到法力波动。”王午阳恍然大悟。

“对了。李圣人传你的是什么功法？《清风明月术》？”

夜归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门功法的？”

王午阳一脸得意地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蓝皮书籍，翻了几页说道：“这本《门派功法总编》大街上就有卖的。我觉得好玩，就买了一本。你看这里，他写的是：道山李霄，三圣之一。清水之后，王鹤之前。功法为《清风明月术》、《洞往昔未来劫之神通》，《大封印术》。你肯定修炼的是《清风明月术》。因为这是唯一的功法，另外两种都属于法术之流。”

夜归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从他手里抢过书籍，随意翻开一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七星派开山立派已逾两万余年。主修《七星动》，次修《天地策》……蜀山派，主修《紫渊剑法》，《御剑真诀》……

看了一会儿。夜归觉得无趣，便还给了他。书上只记载了各派功法，并没有细说这些功法的威力和作用。而且有一些记载，明显是错误的。

“《大道绝》你听过吗？这就是我的功法。”

王午阳连连摇头，道：“从来没有听过。想来应该十分厉害，否则也不能这么轻易就破了我的攻击。”

“是的。师父说这是九州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功法。对了，有件事我要问你。何小鱼还好吗？”说到最后，夜归脸红了，烫烫的。

“最强功法？何小鱼？”王午阳吃了一惊，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啊。你这个道士也动了凡心？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在私塾的时候你们俩个就眉来眼去的。你这次下山，就是为了找她吧。”

夜归神色有些不满，道：“我是道家弟子，不是道教弟子。我算不上道士，他们的繁文缛节也管不到我。至于何小鱼。实不相瞒，最近半年来，她时时在我脑海中冒出来。搅得我心神不宁，修为停滞不前。所以我才决定去见她一面。”

听完后，王午阳露出同情之色：“你看。你我兄弟二人。一样的为情所困，一样的要跋涉千里万里，经历重重挫折去寻找爱情。”

夜归有些心烦意乱，不耐烦道：“她在不在南镇，你倒是说啊。”

王午阳长叹一口气，不忍去看他的眼睛，望着远处说：“你也知道，何先生的身体一直不好。你来道山没几年，他就关了私塾，离开了南镇。听说他们一家去了青州凌仙城求医问药。只是听说，我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因为他走时，父亲买了他家的宅子，还特意问过他的打算。他并没有说。总之，何先生携着妻儿老小离开南镇五六年了，我也有五六年没见过何小鱼了。”

夜归目光黯然，神色有些难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关系。等忙完了你的事，我去找一找。”

“你——”王午阳故意拖长了声音。

夜归不明所以。

王午阳一笑道：“你把我也算上，到时我们一起去找。你帮我找回阿倩，我自然也应该帮你找回小鱼。找到之后，我会和阿倩找一个风景秀丽，人烟稀少的地方。然后嘛，生他十个八个小崽子……哈哈！你如果愿意，也跟何小鱼也生上十个八个的。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得道理，咱们打小就定娃娃亲。”说着说着。他就眉开眼笑，露出憧憬之色来。

夜归气得踹了他一脚：“刚才你还在骂钟离云天思想迂腐，包办婚姻。怎么轮到自己身上，跟他是一模一样？”

王午阳愣了半晌，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要求别人是一套，要求自己是另外一套？”

王午阳底气不足地说：“我可不像他那样，是为了权钱，我是为了子女幸福。毕竟，他们的生活经验不如我，我帮他们把把关也是好的。”

夜归神色嘲讽，根本不信。

“好了好了。我也就是嘴上说说，又不会真的去做。你至于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吗？搞得我好像杀人放火了一样。”

夜归揉了揉眼睛，懒得与他争论，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动身吧。”

“好！你在山上每天都做什么？”

“在上边很无聊的，除了修炼就是修炼。要不是……”

两人换了一个话题，有说有笑地走向前方。不一会儿，黑马追了上来，乖巧地跟在王午阳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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