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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是毒


暑气夹杂在晚风里,裹得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窒息不堪。那种感觉,像极了睬进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绝望,无可奈何。太后还在侍弄着自己的鸽子笼,里面已经没有了鸽子,小五子端着新的油灯进来。

        太后看着又他有些面熟,也是这样的宫人,每个宫都有,她厌厌地对着鸟笼说话“我希望你飞的高高的,走的远远的,带着哀家的心一起飞出去吧,飞出去才有天地。”鸟笼也是金子制得,小五子有些害怕,只能默默地退下,这太后不会是疯魔了吧。

        “太后娘娘,一切已经办妥了。”齐姑姑踱步来到殿中,她混浊的眼睛难得迸发出光亮,像是泥泞地沼泽中陷进去了什么人,小六子自从上回带着伤回来,就一直抱病在下人房里,太后有意问过齐姑姑,连她都说不曾发现什么问题,她也就宽下了心。

        “哀家竟然是老眼昏花了,耳朵也不好用了,你离近些,好好告诉哀家。”太后半散的发髻,黑丝和白丝混在一起,耳后松弛的皮肤无不昭示她的老去,尽管每日用玫瑰花汁水泡手,洗头也无济于事,年华的凋敝是挡也挡不住的。

        齐姑姑一步一步向上走来,她的两手放于小腹之前,走一步耳上的耳环就会摇一摇,她蹲在太后身前,只能到太后的胸脯“奴婢已经照您所说的,过几日就会让人把他放出去,那药已经让那人服用了多日了,相信一定会给太后娘娘不一样的惊喜。娘娘让奴婢把姚夫人带过来,此刻正在外头等着呢。”

        “让她等一等吧,这丫头养的不知天高地厚,省的坏了咱们的大计,之前伺候过她儿子的奶娘都打发了吗。”数日来,太后都是心绪不佳,饮食上多是被退了出来,只说太后胃口不佳。御膳房和内务府便是着急,也是无可奈何。人前是齐姑姑死死地守着,这二人口风极紧,谁也不知道这寿康宫中到底是怎么了,又藏着什么波诡云谲的事端。

        “留了一个活口,其他的都打发了,太后娘娘给了那么多的身后物,他们的家人不晓得多么高兴呢。”剩下的一个奶娘似乎是失了心智,一直被扣留在宫中,其他的都以“身体有恙”为托辞回了老家,这老家也有远有近,有的老家远到了天边,这辈子都不能再回来。

        太后虽然挂心,却也沉的住气,她从一旁的盆栽中拿出一个翠绿的小瓶子,那小瓶子里装着一些红艳艳的液体,她轻轻敲击着瓶身,把所有的液体都洒在了盆栽中,盆栽中是一颗矮小的冬青树,冬青树的叶子已经发黄发焦,这时候加了这液体,更是发出一声断裂声,整棵盆栽都摇摇欲坠。

        “去佛堂里给地藏王菩萨烧些纸吧。”太后吩咐一旁拿着蒲扇的宫女,虽然入了春,可太后的宫中还是烧了多多的木炭,熏的人有些醉意,脸上也是红扑扑得。

        齐姑姑伸手在皇帝肩上轻轻捶着,甚是体贴。等太后舒坦些许,方才柔声细语道:“太后娘娘,这些日子精神头好多了,连一直为您请脉的太医都说这开了春,人就是不一样。”她手上的力道足,让人骨子里都是酥酥麻麻,肩颈上的酸痛就少了许多。

        太后拍拍齐姑姑的手,一手拨开红木桌子上雷击木的香炉,这香炉也是皇帝新送来的,雷击木是难得的好东西,百年也难有一块纯种的“叫她进来吧,省的又在背后给哀家穿小鞋。”

        穿着红色斗篷的女人一进殿,兜帽上立刻凝结起了水汽,她走的缓慢,兜帽下的脸让人看不清楚,她也看不清前路,只能从束在小腹前的手看出来,这一个保养的极好的贵妇人,皮肤吹弹可破,胜过多少的良药,让人联想到,在男子面前她该多像是一只游荡花丛的蝴蝶,以最美的姿态翩跹。

        赵洧吟心中恐惧着,肩膀也不住的颤抖,她只能看到自己的鞋尖,鸽子是昨晚飞回来的,没有人能注意到在这密不透风的四面高墙中飞进了一只鸽子。她以最恭敬地姿态向太后问安:“臣妇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许久不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可还好吗。”

        太后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么好不好的,人老了,多用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哪里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你也一样,不必担心自己色衰爱弛,只要多用心,就一定能保自己与孩子富贵无绝衰,你说是不是啊。”

        殿内仍然是用的浓烈的檀香,熏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间,好似一道纱雾屏风,朦朦胧胧。赵洧吟知道太后这话中暗指的是什么,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去搭太后的话。

        太后见赵洧吟不开口,便径自说:“听说闹了疫病,你夫君一直在前边呢,那可要小心了,这疫病传染过快,稍有不慎,就要填了命进去。”太后的笑容很笃定,这给赵洧吟一种不好的预感。

        赵洧吟跟着太后十年,最是了解太后。这是一种胸有成竹的笑容,她一定做了什么手脚,或者有了什么把柄,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且这个目的不是小事,一定一定是一件可以轰动所有人的大事。

        “是……是,娘娘听得没错,不过我家大人本就没什么学识,也没什么主意,一切都由杜大人和苏大人做主,他不过是个卖力气的,能有什么造化,也就是挂个名声而已。”赵洧吟急切地解释着,生怕太后下一句,就要送姚颂去死。

        太后不动声色,又拿起一碗茶水浇进了枯死的冬青树之中,冬青树的根被泡的有些腐烂,这次是彻底的断了,它向前载到,太后嗤笑一声,吓得赵洧吟由坐在椅子上跪到了地上,太后擦了擦自己金黄的护甲,上年有宝石五颗,细细的尖也是由能人巧匠仔细打磨过。

        “你这话就不对了,哀家上次见你夫君,就发现他是个聪明的,都知道买玉牌送给哀家,来混淆试听,还让人抓不到尾巴,你夫君若是不聪明,这世间哪里还会有聪明人呢。”太后似乎怨怼颇深,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波澜。她眉心一动,有无限心事被挑动。他嘴唇微微张合,犹豫良久,方才低声道“就算哀家不喜欢现下张家的做派,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东西来多管闲事,丢得不过是哀家的脸,你们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啊。”

        赵洧吟匍匐在地上,已经有眼泪落下,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她摇着头“太后娘娘,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家夫君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做不出来,他怎么敢忤逆娘娘,定是有人挑唆他,他自己是万万想不到这么完全。”

        “好一个他不敢。”这话一出,太后更加怒火中烧,当初伊春贵妃死的时候,皇帝也是一句“她不敢如此。”,让自己一辈子都在男人方面低她一头,太后从首座上下来,掐上赵洧吟的下巴“你这套做派还是留给男人看吧,在哀家这儿,眼泪可保不了你的命。”

        太后把赵洧吟往身前拽了拽,赵洧吟的眼泪从眼尾沿着脸颊滑落到太后手中,她有些嫌弃地滴到赵洧吟头上“难不成还是哀家冤枉了你夫君,哀家这双眼睛还没有瞎到这个程度,会糊涂竟然连人分不清了。”太后的心情是压在高山之巅的寒云之下的风,压迫得人透不过气。

        赵洧吟己经匍匐在地,不知该如何再显示自己的卑微与无措。巨大的惊惶让她冷汗淋淋。

        “太后,太后娘娘,这事也是奴才的夫君受了别人的蛊惑,求您开恩啊,求您开恩。”

        太后话锋一转,回头坐到重重玉绣锦茵之中,背脊挺直,凝神端详着赵洧吟“前边的疫病如何了,这总没个消息皇帝放心不下,哀家与皇帝同气连枝,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说说吧,这事没人比你更能说清楚。”

        “近期,病人还是在不断增多,死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仍然在找办法,可没什么用。”赵洧吟抽噎着把话说完,她瑟瑟发抖,只能请罪不己,自从流莺去了之后,赵洧吟又是庆幸,又是恐惧。庆幸是他们没有时间再去找到这个内鬼,身边知道详情的人也无法翻身把一切说出去。恐惧着未来的每一步都会如履薄冰。

        “你对这场疫病就知道这么点吗,其他的你还知道什么?”太后手中的佛珠一粒一粒地数过,有些都已经包了浆,内堂里也开始燃烧心经,有些火焰的气味和烧掉的灰色的纸张从门缝中窜了出来。

        “没有了,没有了,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他白天黑夜都不回来,奴婢也只能知道一点皮毛,哪里还能知道什么消息呢。”赵洧吟的头一阵一阵地晕眩,似乎首座上的太后都变成了好多个。

        没有人比赵洧吟更知道了,这哪里是一场疫病,而是一场毒害。年幼经历这个事,她刚过懵懂,跟着太后学会了不言不语的本事,张家的人也就把她当成了个哑巴,说什么都不避讳着。

        京城南边有一口井,张家人在那里面投了毒,人人喝了都要得病,就连后来解了疫病的大夫也是张家安排的,他们以此为踏板登上了朝廷的重要位置,那大夫也因为受不了内心的谴责,吊死在了自己的家中。这些她都记得,每一丝细节都知道。

        太后拍了拍手掌,一个形容疯癫的女人被带了进来,她的身材肥硕,要两个男子才能擒得住,似乎已经不能太听懂人话了,宫人拨开她的头发,有些血水和头发丝粘连在一起,像是活生生在扒他的皮一样疼痛。

        “你不仔细瞧瞧,哀家给你准备的这份大礼?还是看不清她的脸,来人,拿水来给她细细,让姚夫人看清楚这是谁。”太后的话语中威胁的意思太过明显,赵洧吟机械地转过头,看见女人的脸庞的那一刻,她的胃里翻江倒海,马上就要吐了出来。

        这是乳娘,是她的孩子的在宫中短暂居住时的那个乳娘,她对姚涵的事最上心,只要是接触过他的,她都能坐到过目不忘,赵洧吟欲哭无泪,所有的崩溃都在嘴里融化,一阵苦味传来,那位乳娘似乎有了感应,拼命地向前冲。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求您饶奴婢一命吧,奴婢再也不敢了。”那女人被齐姑姑用清水泼了满脸,她却没有什么感觉,被折磨得久了,她有时候连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牲畜都分不清了,脸上的痛觉一阵一阵地传来。

        “你知不知道她犯了什么罪过,要受这样的酷刑。”太后砍得津津有味,似乎这是一出绝妙的戏码,她让人给女人灌了些茶水,女人的腿骨被打断,今天早上又被重新地接上这样日复一日的循环,到了现在,太后猜女人已经不再会痛,只能偶尔发出一两声呻吟。

        “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赵洧吟连连后退,她陷入了无尽地惶恐之中,她的手心全是潮湿的冷汗,涔涔地洇湿了掌心的每一条细纹。她的膝盖酸软如绵,她半倚着危危红墙,那种虚脱的无力感排山倒海吞袭而来。

        “因为她啊,她不听话,她明明知道孩子的生命是那样脆弱,却偏偏要去偷了太医院的药去吃,药随着奶水进到孩子的身体里,你说哀家该不该要了他的命。”太后笑着抚了抚鬓边的珠翠,斜睨了赵洧吟一眼。

        赵洧吟似乎被定在了原地,宫中还没有太子,更没有一个皇子,那么这个孩子只能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那么小,还不会叫娘亲与爹爹,他们就想法设法地来害她,想要他的命。似乎太后还觉得不解气,她接着说“如果是好药也就算了,偏偏还是毒药。”

        “不是,不是。”乳娘激烈地挣扎,她的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没有人能分辨地出,她到底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孩子没有,孩子没有。”说完,痛苦地一头撞在桌上,飞血四溅,似老树新开了一树红艳艳的鲜花,香消玉殒。

        赵洧吟看她死的惨烈,心中居然有一丝畅快,却有不愿意让她这样白白死了,一定要为自己的孩子浮出代价才好。她自然知道这些事都是太后授意,没有太后的授意,这些奴才别说去太医院,就是出寿康宫都难。

        “你倒是不哭了,不哭了也好,这样才能听清楚哀家接下来的话,上次哀家让你去杀死那人,你也做了,可这事只与你自己有关,与哀家,与这寿康宫无关,是你自己害怕丢了性命才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太后并不在意,所有的人命在她这儿都被贬低得如同蝼蚁。

        可是自己,宄竟算什么呢?赵洧吟扬起脸,望着四四方方的贡献,干涩的眼眶又充满了泪水,不见人来。她悲楚地想,于太后来说,她应该是最可怜也最卑微的那一只匍匐在她身边的狗。

        “别这样看着哀家,她临死前吐露出了毒药是什么,哀家也配了些解药,你乖顺,你的孩子才有好果子吃。”齐姑姑确实端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上来,里面都是玉米粒大小的药丸,太后随手扔了一颗下来。

        赵洧吟看药丸越滚越远,急忙爬在地上寻找,那药丸不知道滚到了哪去,赵洧吟伏在地上“求太后娘娘赐药,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孩子无辜,他是无辜的,求太后娘娘宽恕。”赵洧吟不停地磕着头,直到她的额头破皮流血。

        赵洧吟心中还不能确定一切是否真的如太后所言,可太后又有什么理由骗她,乳娘还定定地倒在一旁,两眼直直地目视着前方,最后那句“孩子没有”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太后又这样肯定,他不明白,一时间她的脑子里像是要炸开锅。

        赵洧吟紧紧地闭着双唇。不必说了,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疑根深种,只等长枝蔓叶,开花结果。她眼中隐隐含泪,难抑心底一丝激动。只凭这一棵疑根,赵洧吟就决心,要拼进自己最后一丝骨血,也要把孩子护下来。

        “你是知道怎么做的,把你知道的都牢牢的封死在嘴里,什么都别说出去,你孩子的命就在你的手里。”太后端坐着,嘴边衔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赵洧吟。真是看不出,眼前高贵得毫无破绽的女子,竟会是当年小小的孤女,含悲忍辱,一意飞上枝头。

        赵洧吟走出去的时候还是失魂落魄的,她仿佛看见了流莺抱着姚涵在门前等她,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的弟弟,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上天啊,为什么要把一层一层的苦难带给他的孩子。

        送她出来的宫女也不是个安分的,她是在出宫的路途中挣扎着从软轿上下来的,那个宫女看她精神不佳,也不愿意再送,生怕讨了太后的厌烦“姚夫人,您也明白自己的现状,还是不要为难奴才等了,奴才也不是能做主的。”

        赵洧吟看着宫女逃也似的离开,心里反而舒了一口气,太后这次叫她来,无非是威胁她不要把疫病的事说出去,可她本来也不打算说出去,这样反而多此一举,她的孩子因为这些朝政才变得这样不幸,没了她,是不是就再也没有牵绊住孩子的理由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赵洧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走一条坦途,哪怕是做个卖花人,也好过跟着这些达官贵人,什么时候丢了命也不知道。

        不,她一点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孩子。她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一掌,又一掌,重重地拍在墙上。以掌心的刺痛,软弱的力量,来撼动这一切。她想出去,想出去。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刻,发疯般地想要出去。

        她真爱的男子,她的孩子,连她自己都要葬送在这一切之中,成为张家的牺牲品吗,她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赵洧吟心中酝酿起了一个庞大的计划,想到那她就哭不出来了,甚至还有两份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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