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祭典
这高台建造起来也很容易,每日都有来来往往的百姓围观,杜蘅让工人都歇下,自己沿着边缘慢慢爬了上去,她身上的素青色云纹折枝莲花大氅显得格外单薄,在夜风里颤颤地抖动。杜蘅望着熟悉的甬道上一盏一盏亮着的昏黄灯火,仿佛照着自己早已看不清的昏昧前路。苏子衍早早就站在这儿,他站在杜蘅身旁“你看,这京城中每一家每一户都有一盏灯,每个孩子都在和父母团圆,这便是他们的未来。”
挑着扁担的男人一颠一晃地走着,框里有个小娃娃,他一边笑一边对着孩子说“小娃娃,躺高高,以后早上吃饱饱。”
杜蘅看着父子融洽的样子,有些想笑。孩子以后也是循规蹈矩,按着父亲的步伐一步两步向前走,这就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未来,那她的未来呢?杜蘅扒着栏杆“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未来。”
杜蘅从怀里拿出银粉在栏杆上洒了洒,星星点点的星子,有些噼里啪啦的声音,高台之上有个火坑,明日在这高台上的就不是杜蘅和苏子衍,变成了太后与皇帝,杜蘅用指甲念了念粉末,粉末融化在了夜色之中。
高台上一只朱雀鸟冷冷仰天瞪着,呐喊无言。四下里寂然无声,唯听见一乘青帷辂车的车轮轧过古旧的雕花石板路,惊起房檐上的宿鸟呱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苏子衍看着杜蘅,他牵着杜蘅的手,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一切都有我。”不仔细看还是看不出来这些银粉,到了明日白天更是难以辨别,杜蘅点点头,她用兜帽把自己挡的严严实实,苏子衍新给她的袍子上加了一圈褐鼠的容貌,照的整个人脸色也好看一些,二人蹑手蹑脚的下来。
寸心在府门前等着,苏子衍在车驾上也一直牵着杜蘅的手,不曾放开。两个人的手本都是那样冷冰冰的,聚在一起居然暖融融的,杜蘅仰着清定的眸子,苏子衍是浅浅的难过,他周身都有一圈光晕,眉头是化了化不开的结。
杜蘅的摸上苏子衍的眉毛,她的话说的很慢,却又很清楚“你的眉毛很好看,很像苏伯伯,我想要是伯父伯母知道你为了他们做到这一步,也并不会开心,既然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就不该让这些事烦忧。”
苏子衍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他的心脏突突地跳着,他有一个疯癫的想法,他想要吻杜蘅,话本子里的男男女女常常因为爱恨而痴缠在一起,苏子衍的掌心湿湿的,这样私下里紧紧握住杜蘅的手已经是超过了他心中的那一道线。苏子衍晃了晃头,想要把这个想法移出头脑中。
“好。”突然怀中有一片柔软,接着就被捂住了眼睛,苏子衍陷入黑暗之中,杜蘅抱着苏子衍的腰身,他并不属于壮硕的类型,而是精壮,身上没有多余的一块肉,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杜蘅很快离开,并且与苏子衍保持了一尺的距离,刚才芳香味的拥抱就好像一场梦。
终于看到了些灯火,寸心的衣裳上挂了些露水,不知这一路候着自己的消息,寸心是何等焦急失措。她原是急惯了的人,心中想的不少,波澜四起,为了自己,这般心惊。杜蘅摸摸寸心的头,最后看了苏子衍一眼,然后入了府。
“姑娘,苏大人对你好吗?”杜蘅走了两步,又在苏子衍看不见的拐角处,目送着他的远去。寸心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她的感觉太过迟钝,几乎没有察觉到杜蘅与苏子衍的情愫是什么时候产生的,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杜蘅的头上是一支玉白的钗子,上面还有一绺红缨珠流苏,沙沙地打着耳际,杜蘅的眼睛也冷冷得,她悄悄抹了抹“没什么,咱们进去吧,这感情并不是因为一个人对你好你才爱他,有时候他对你冷漠,有时候他关怀你,就是为了这么一点好才有爱,等你以后就明白了。”
杜蘅合上掌心,从她手背滑落。身后两扇门相合,发出沉闷悠长的声音,似将一副绵软心肠,狠狠夹断。寸心看着她,又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包,绿鹊死后,她就很难再睡一个好觉,许常山特地调制了这个香囊送过来了。
皇帝仍然在看着卷宗,天色蒙蒙亮之际他才赶去寿康宫,太后有一下没一下地闭着眼“皇帝怎么来了,哀家这里有什么是皇帝要的,皇帝尽管拿去。”
“母后,儿臣来是想请您一同去祭拜典礼,现在天下不安定,百姓也人心惶惶,只有这样,宫中才能安稳。”皇帝已经让人提前给太后备好了衣裳,朱红的衣裳用了酱紫的绣线,阳光下,绣线闪闪发光。
太后招了招手“不去,皇帝连衣裳都给哀家备好了,真是好孝心,皇帝就对外界称哀家病了,也省的碍了你的事。”太后为了张瑞权这两日没吃一点东西,人形消瘦不少。她拿起那衣袍,又放下了,头靠在椅子上。
皇帝也拿过这件衣裳,凑到太后面前“母后还是去吧,不然儿臣无法向天下人交代,毕竟儿臣的母后只有您一人,敬告天地之事母后推辞不得,要是有人为母后分忧也就罢了,偏偏没有这个人。”皇帝舌底沙哑,皇帝把衣袍送到太后眼前。“更何况,李崇将军不日就要返回京城,相信在他回来之前,听到当朝太后登台祭祀的消息,也会很是敬佩。”
“你!”太后被他的眼神震慑住,然后一笑“皇帝都想好了,就让人把衣裳送到寿康宫就是了,皇帝是好皇帝,哀家却不是好太后,要是你生母在多好,也能看到皇帝今日,也能为你安抚百姓的心,生活你的百万雄兵啊。”
皇帝没有否认太后的话,他的脑海中过了许多东西,殿中安静地近乎诡异,空气里的寒冷与干涩一下子迸发出来,他僵硬地说“那朕就在正堂等着母后,母后不要让朕等的太久。”皇帝明黄色的衣袍绣着一只五爪金龙,明灿灿的颜色,让他更加白皙。
皇帝话语中未有一丝尊敬之意,太后哪里肯与他计较,齐姑姑也忍下不言,只是扶住了太后的手臂,“奴婢来伺候太后娘娘更衣。”齐姑姑快速眨巴着眼睛,以此来忍住泪水的滴落,她飞速用手背擦擦,还是被太后看见了。
“你看,皇帝如今是什么态度,也容不得哀家说不去了,他这事赤裸裸的威胁。”这衣裳在太后身上正好,李崇掌握着大半兵马,沈侯那部分已经被皇帝收入麾下,皇帝在以李崇的兵力威胁她。太后刚刚簪上第一根簪子,又进来了个小太监,捧着一面金黄的凤钗,他磕头问安,示意让齐姑姑给太后带上。
“太后娘娘,您别嫌麻烦,这都是皇上的旨意,这是前陈先主皇后戴过的,也都是为了个好彩头。”小太监说完,就踱步挪了出去,齐姑姑对着他的背影骂了几句,才小心翼翼把太后头上的簪子拆下来,以免勾了太后的头发。
太后不发一言,任由齐姑姑收拾着自己。她看着自己的手,尽管日日保养,却也已经生了细纹,脖颈就更加是了,她看的时候,自己都要心惊“你生这气干什么,现在正是皇帝得势的时候,你看咱们的皇帝,哪里是不懂,就是太懂了,才把这些东西拿来。”
前陈先主的皇后是一等一的贤能人,为了自己的丈夫不惜刨腹取子,甚至把前陈先主的妾室妃子如同亲姐妹一样对待,为了先主的爱妃柳氏甚至甘愿饮泔水。太后冷笑一声,皇帝哪里是不明白,明明是精明的厉害。
这身衣裳腰部做的收口,太后这些年保养得当,身条也是很优越。齐姑姑跪着为太后整理裙摆的褶子“太后娘娘好身段,别说是二十岁就是说是十六岁也是有的。”裙子的结一个接一个,齐姑姑渐渐直起了身子。
“也就你会哄哀家开心,哀家不曾生养过,跟后宫中的这些女人自然也不一样。年老与年幼哀家难道还不懂么?”太后穿上最后的大帔,如同她嫁入王府的那日一般,她拉住齐姑姑的手对她说“往后就是咱们自个儿的日子了。”
太后两手放在膝盖前,坐姿端庄。她掀开轿子的帘子看看,百姓有序地站在道路两旁,膜拜皇帝和她,皇帝的车驾里撒下好多的糖果,百姓们为此欢呼雀跃“天神显灵了,皇上赐福给咱们,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没有跟着来,自皇后入宫以来,长春宫便是她的居所,一直以来精心布置,无一不典雅华贵,早已融进一桌一椅之中。可是乍然见到,宫中略微值钱的东西一应都被撤去,连床帷帐帘所用,都换成了宫人所用的青灰布幔。皇帝禁了她的足,又处死了她从家中带来的所有奴仆,不就是砍了她的左膀右臂吗?
连着她自己都好几次听见下人说“这宫中的人怎么敢如此薄待娘娘,皇上没有废后,娘娘依然是六宫之主,他们怎么敢。”石榴有些愤慨,她也曾害怕这个皇后是个杀人如麻的魔鬼,可她被分给皇后以来,发现这外界的传言都是错的。
皇后每日做的最多的就是把长春宫小厨房里的黄豆和红豆撒在一起,然后慢慢把他挑出来。最后让人撤下去,也好,她以后的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张文大人也传来过几次消息,可都被守卫拦在了外面。皇帝是铁了心给她一点教训,给张家一点教训。皇后从宫里看着外头车水马龙,在佛堂中静坐着,南无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希望父亲一切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希望张家一切都好。皇后深深在蒲团上叩首。
太后与皇帝一同站上了高台,高台已经搭建了10日,百姓们在底下聚集着,皇帝手中捧着一把小麦“朕今日看到你们,朕真的很开心,百姓才是民生之本,朕一直与诸位同在。”皇帝把金灿灿的小麦举高“这是你们种的小麦,几番辗转才到了朕的手中,你们的食物朕尝过了,不过我国乃是好客之国,你们招待了朕,朕也要招待你们。”
底下的侍卫分发着米酒,米酒香甜,老远就闻到了味道,皇帝也同样拿到了一碗“来呀,朕与你们共同举杯,干了这一碗酒,以后天下一家,五湖四海的咱们都是兄弟。”
百姓们穿的都是粗布麻衣,他们看着自己敬爱的皇帝与自己同喝一碗酒,心中也是很激动澎湃,他们一起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皇帝把碗一把摔碎,米酒一滴不落地咽了下去,他伸手向一旁的下人拿过火把“朕今日是来敬告天地,给我国祈求国运平安,保佑我朝百姓风调雨顺,年年的庄稼能有个好收成。”那一把火点燃了百姓的心,他们自发的举着手。
杜蘅看着高台上的皇帝,竟然与小时候一点不同了,都看不出小时候的影子了,她喃喃着“哪怕你不做皇帝呢。”疑心病似乎是每一任皇帝的通病,皇帝在上高台前又问了杜蘅一次“太傅始终是朕的太傅把。”杜蘅当时只是点了点头,现在她捂着心口“微臣一直是皇上的太傅。”
皇帝转身的那一刻,有些星星闪闪的东西从他的手上掉落。太后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转瞬又看不见了。皇帝两手秉持着火把,一步一叩头,台下的百姓也都屏住了呼吸。
皇帝的眼睛也随着火焰被点燃,他向天下人展示着自己的强大,姚颂混迹于百姓之中,捂着嘴巴吆喝“皇上是上天安排的天子,我朝一定会风调雨顺。”百姓们也不认识他,就单单跟着他喊,好像这样前几日的谣言就不存在似的。
忽然,火焰高高地跃起来,成为了一只龙的形状,在皇帝身后盘旋,有人的声音颤抖“是龙啊,是龙啊,皇上是天命所选,尔等不得直视皇上。”一传十,十传百,一个一个百姓都跪了下来,可这条龙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看清楚。
皇帝做完了所有仪式,就把火把交到了太后手中,火把尖端的火焰仍然跳跃,百姓们都翘首以盼地等着看,有巫师上来跳舞,他们一个个带着面具,拿着响铃,神神叨叨地跳舞,铃声戛然而止,高台上的巫师突然跪了下来。
苏子衍在远处看着,那巫师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祟,竟然对着太后开始摇铃铛,铃铛的声音也由清脆转为混浊不堪,巫师像是逃窜一样地下了台,脸上的面具都有开裂的现象,白色的图腾花纹,像是两道泪痕慢慢地滑下来。
底下已经有人骚动,太后不得已站在栏杆前“大家伙刚才吃好了吗?哀家是当朝的太后,哀家与大家伙也是一条心,与皇帝更加是了,哀家心中一直牢记祖先的意志,那就是以仁治天下,今日顺应天命,前来祭祀,希望大家伙能够健康顺遂。”
百姓的呼声不高,有几个想要起哄的也不敢做声,火把的火摇摇欲坠,有将要熄灭却未熄灭的架势,太后头上的步摇也跟着晃荡,她抓住时机把火把丢到了火堆中“百姓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红火。”然后虔诚的跪下,为百姓祈福。
“不愧是太后娘娘,就是出了乱子,也有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样子。”苏子衍换到杜蘅身旁,太后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他不屑嗤笑“可惜,太后娘娘算错了,并不是在这里。”苏子衍的话跟着风一起吹响了高台。
话音刚落,火势大了起来,火焰也如同刚才一样升高,好像一只扑棱翅膀的凤凰,可这凤凰面目狰狞,让人心中生了畏惧,下一秒竟然向太后扑了过来。火势一团一团,要把天空都烧一个窟窿,太后一时间忘了反应。
高台下的百姓也因为这个变故而心生害怕“这不是祥瑞的迹象,大家快逃啊!”姚颂嚷嚷了一句,然后随着大流,一起向旁边奔跑,官兵一个接一个的拉着手,把百姓围了起来“你们不要命了吗,凭什么看着我们,让我们走。”
“母后小心。”皇帝扑在太后身上,火势扑了一下又立刻收了回去,只把皇帝的衣裳烤了一下,有些焦黑的样子。
杜蘅也跟着这变故骇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皇上的心思不输你我,假以时日,你我都不再是他的对手。”
火势灭了,果不其然,百姓们也停下了脚步“皇上,皇上可是孝子啊。”
“可这凤凰乃是吉祥的鸟儿,怎么会攻击人呢,再说这两种迹象都是上天显灵,又不是真的,是天意啊,是老天不满意太后娘娘。”也有人发出了这种感叹。
知道发出这种感叹的人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失控,皇帝假惺惺地打量着太后“母后没事吧,刚才的事可把您吓着了,这老祖宗的东西不能这样结束,你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朕都会做好。”皇帝摆了摆手,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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