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过身
寿康宫里静悄悄得,齐姑姑也哭了许久,累了。她为自己准备了一把银质的匕首,太后难得的心情好一些,特意嘱咐他明日去内务府报道,自己为她谋了一个好差事。齐姑姑面上应下,没了太后,余下的日子,也是活在富贵影里,然后那是数得清的富贵,望不尽的深宫离离,寂寞孤清。
“皇后娘娘来了啊,太后娘娘正在里边等着您呢,那您去吧。”齐姑姑向皇后指了指,她正在徒手剥着一个柚子,寿康宫中死气沉沉得,不如往日亮堂,连幽幽的熏香散开,也让人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皇后强忍下心中的恐惧,随着齐姑姑一起进去,她见太后盘腿坐在榻上,碰了一卷书出神,少不得忍了气闷,齐姑姑换了一脸笑容道:“太后吃些柚子吧,奴婢看着这柚子极好,水灵又败火的。”
“难为你了,都不是外人,这一半就留给你了,哀家吃不了几口。”主仆二人更像是姐妹了,太后细长的护甲在水果盘中画出一到楚河汉界,皇后插不上话,索性在一旁等着,垂着脸也不上前搭话,恭敬而温顺。太后的丹凤眼横飞一眼过去,然后笑了一声。
“知道哀家之前为什么不召见你吗?”虽然太后让齐姑姑留下,可齐姑姑仍然觉得不妥,将果盘留下自己又下去了。这柚子果然不错,就和齐姑姑说的一样,是清热又败火的好东西,她只吃了一个也是很好很好了。
皇后摇摇头,又点点头“侄女知道,侄女没有维护张大人,侄女向着皇上,姑母不高兴了。”她说出了自己心中最正确的回答,又小心地看着太后,她害怕这个严厉的姑母,尽管她生了病动弹不得,生怕得到她的责备。
“你真是这样想的?”太后问道,她又摇了摇头“错了,哀家生气并不是因为你不帮你瑞权表哥说话,而是因为你的胳膊肘向外拐,你记不住教训,只有母家才是你的倚靠,你不能靠着情爱和男人活一辈子。”太后看着皇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哀家问你,哀家今日又见你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侄女不知。”皇后只听说了太后几乎是用自己的命为她拼出了一个新的出路,她看着太后森然的脸庞,心里面好像爬了一千只一万只蚂蚁。
“你这个蠢孩子,单纯善良固然是你的好处,可你这番也会被别人利用,那丽妃哪是你能对付的,今日她能用这个孩子对付你,明日就能有更恶毒的办法,哀家叫你来,不过是怕你走了哀家的老路,恨错了人,报错了仇,最后不得善终。”太后的手上都是茧子,接着烛火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皇后的脸。
皇后为最后几个严重的字眼感到害怕,她慌忙着道:“姑母福寿与天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老天不会随意把姑母夺了去,只要好好调治就……”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她对自己的身体最为清楚不过,皇后的眼睛红红的“哀家给你取得小字是静姝,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便是希望你一辈子能够有个自己的活法,可你还是进了宫,既然人在宫中,就要学会宫中的活法,不能没了命知道吗?”
此刻的太后就像一个教导晚辈的老人,她谆谆善诱,她的轻叹幽深而回折,在这宫中每一处游荡“哀家并不是皇帝的亲生额娘,哀家所有的福气,不过是有幸抚育了皇帝而已。哀家这个被册封的太后,名不正言不顺,皇帝要不把哀家放在心上,哀家也是没有办法。而张家是靠女人才起的家,家中没有男子可以依靠,如果你和哀家一同败落,谁去护着你的爹爹你的娘亲?难道也要皇帝在哪一天里不高兴,把你的家给抄了吗?”
皇后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的酸楚与感慨,低声道:“姑母,您见老了。这些年,叫您受苦了。姑母,侄女从前不懂,现在明白了,这宫中哪里是什么福地洞天,明明是吃人的炼狱。”皇后有些泪湿衣衫,她的姑母年轻时是中国不可多得的美人,唯一能与之相媲美的,也只有现在皇帝的生母。
太后看着她“不打紧,人都会老去,老去之后是不是还能坐稳这个位子,这才是关键的。”太后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总有不明白的好处,自以为安乐,何尝不也是一种安乐呢。”
皇后听不明白,只能点点头“我与姑母割开肉都是张家的女儿,以后侄女能做的,自然也是向着自己的家里。”皇后郑重地起誓,却被太后合上了手指。
“不,哀家是张家的女儿,你不是。你的身份是皇帝的妻子,皇帝的皇后。你记住,你只有这一种身份,其他的别人说了什么,你只管不听不看,哀家知道你的心气高,许多东西都看不上,可人总要有些盼望。”太后停一停,沉声说道“静姝,哀家问你,宠爱和权势你究竟想要哪一项?”
皇后想要说“宠爱”却生生改了话语,在她心中并没有想过做皇后,能当个宠妃,日日陪在皇帝身边,已经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大的梦。她说道“姑母,我选权势。”
宠爱与权势,就像是两朵并生的花。人的一辈子,只采其中一朵已经是很不容易,二者兼得更是不可能。太后就是明晃晃的例子,伊春死的早,可她也拥有了先帝一辈子的怀念,就连先帝死的时候也是要和她葬在一起。
“你这话还能让姑母放心一些,你记住只有有了权势,你才能在宫中行走,能又有宠又有权是极好不过的,可这样的人通常没有,因为这是皇家,谁也不能反驳和猜测。”太后徐徐道来“百姓们立足已经是难事,可这后宫绝不比前朝简单。”
皇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自己的额头有些发红,还有一个小小的印子“姑母,前路再难,静姝也会走下去,也请姑母坚持住,能看到静姝守得花开见月明的那一天。”刚才皇后仅仅是有些凄怆,现在确实真真悲痛。
太后略略点头“你走吧,哀家能交给你的只有这些了。以后的路多生变数,也只有你自己摸索,哀家累了,把齐姑姑叫进来吧。”太后翻过身去,不再看皇后一眼,这夜所有的话都是她最善良的话,也是她对张家后一辈人的嘱托。
齐姑姑看见皇后出来,眯眯着眼睛“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谈好了,这边没什么灯火,皇后娘娘回去的时候小心一些,莫要跌跤。”齐姑姑给了皇后一支灯笼,皇后是自己来的,最终也将自己走了。皇后清晰地认识到,那位宝座上的女人已经到了暮年,什么时候离去,或者就在明朝了。
太后的眼睛有一些看不清楚了,人到老了,总会有这些病痛,她哭的多了,眼睛就也不好用了,想要做一个红色的小孩用的肚兜,竟然连针也不会穿了,还扎了自己一下。
齐姑姑看到,有些嗔怪“太后娘娘,这是做什么?这些针线活,您多少年不做了,怎么现在拿起来了?”这块肚兜被缝的七零八落,却已经做的差不多,初初能看到雏形了,齐姑姑几乎与太后算是日夜以对,可她也不知道这是太后什么时候做的。
“就是因为太久不做了,哀家欠自己的孩儿太多了,到了下面哀家要好好补偿他,这才做了,你给哀家来,让哀家再缝两下。”太后明白自己大限将至,紧赶慢赶把这件肚兜做了出来,想要带到地下。
齐姑姑没有哭,反而帮她穿好了线。太后看着她“哀家都忘了,你年轻的时候是个特别会织布的娘子,你帮哀家看看这个好看吗?哀家的孩子愿不愿意穿呢?”太后的手不停,一直在缝“明日,你就去内务府报道把,哀家都已经打点好了,定要好好活着,无论是改了名字还是别的,活着才是好打算。”
齐姑姑重重点头,太后绣着绣着就有些累了,她的眼皮有一千斤重,说话断断续续地“记得,记得哀家的嘱咐,你把这……这两针绣完吧,哀家也放心。”
齐姑姑强忍着泪意拿过太后手中的肚兜,没有想得到的夸赞,她再一抬头,太后已经没了气息。齐姑姑把肚兜放在太后的手中,手已经全凉了,她对着她跪拜,然后从袖子里掏出那把匕首,太后对这个人世间已经毫无留恋。
齐姑姑动作很快,微微一笑。她举刀向胸,刃没至柄。动作很快,手气刀落,只觉得胸口深凉,并无太多鲜血溅出。她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太后身边“娘娘,您在黄泉路上走慢一点,奴婢,奴婢来陪您了,您莫怕。”
脑海中所有的记忆,停留在她陪着太后嫁入王府的那一日。她是个卑贱的奴婢,在张家被差使多年,也当了多年的太后的仆人,没有人把她当成人看,只有太后说:“等你陪着我去了王府,等我自己能做主了,咱们再也不过这样的日子。”
太后的死讯在第二日中午传到了皇帝跟前,他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皇帝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忘”字,小德子回着话“皇上,太后娘娘是夜里过身的,走的很安详,齐嬷嬷也已经殉了主子,太后娘娘走的并不孤单。”
不知怎的,皇帝“哦”了一声,罕见地滴落了一滴泪,但也仅仅只有一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得,他回着话“以最高礼仪对待太后娘娘,不能轻慢太后娘娘,让皇后去送太后最后一程吧。”他收了墨笔,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皇后这般沉默跪守在灵前,烧着纸钱元宝等物。火舌贪婪得吞着那金纸银纸的元宝,也照亮着皇后苍白至极的面孔。皇帝的怀疑已经夺去了她半条性命,姑母的离世更是将她折磨成了行尸走肉。这世间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什么都没有。
来吊唁的人不多,嫔妃们大多也不是诚心诚意得,只有皇后一步不离开“姑母,您在下面要好好的过。”没有人可以回应她,她想要的那个回应也已经躺在棺材中一动不能动了,皇后发出些“呜呜呜”的哭泣声,匍匐在地上。
太后过世,皇后也被幽禁。许多人不敢来沾染这份晦气,也有人碍于丽妃的面子,想来而不敢来。丽妃给皇帝捏着鬓角,像一只鸟一样轻盈,全然不像曾经有孕的女子,她细声细语地安抚着皇帝“逝者已逝,还请皇上节哀。”
皇帝也拍拍她的手“你今日怎么不在宫中好好歇歇,朕问过太医,你刚刚大失气血,应该在床上休息。”皇帝的话是关心人的,可却没有一点让丽妃暖洋洋的意思,反而让她有些发寒“太后的丧礼,你也不必去了,都是逝者,省了沾了病气。”
丽妃谢了恩,便在榻边坐下,傍着皇帝的手背絮絮诉说。不过是宫里的一些琐事,皇帝兴致不大,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嘴上应付:“你是皇妃,后宫的事你自可做主。”皇帝被她吵得有些聒噪,太后昨夜地质问还在耳畔“皇帝,你难道真的不知道皇后的心意?”
皇帝想说知道的,他自然是知道的。在这宫中有人为了他的权势,有人为了家族,只有皇后什么也不为,偏偏只为了他的一颗心。皇后的佛堂中供奉着佛像,侍卫日日来报,她在殿中为自己,为太后,为她的爹爹祈福。
皇帝让丽妃下去,他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呢?他疑心她,并且杀光了她的亲信,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够一如既往地爱着自己吗?皇帝沉下心来,无论如何,这场戏都要做下去。
京城的街道上都挂起了白布,杜蘅在家中也是清闲,不过难得地姚颂与苏子衍都在自己这儿“你们二人今日怎么不去陪嘉敏郡主,她一个人在京城中逛真的可以吗?”杜蘅有些疑惑,天际是碧蓝色的,今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
还不等姚颂开口,苏子衍先说道:“咱们的嘉敏郡主啊,找到了一个更加好的人。”他想到今日嘉敏扯着李崇,信誓旦旦地向自己和姚颂说,以后有自己的玩伴,不需要再让他们作陪“也不知道嘉敏郡主,是认真的吗?”
杜蘅想了想“是李崇将军吗?”她听苏子衍说了那日街上的事,按照嘉敏这个性子,很难不对这样的大胆的热烈的男子动心“嘉敏还小,哪里知道情爱是什么,不过是把他当成自己的伙伴罢了,一切不要担心了。”话是这么说,可事实哪里如此。
姚颂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看二人都看着自己,才尴尬地猛灌了一口茶“你们别看着我呀,继续聊你们的。”
“你这样,我们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出啊,礼韫,你怎么了?生了病了?”苏子衍说这就要去试一试他的额头。
“不是,不是。”姚颂一把打掉他的手“衍之,馥郁,今日我是想要向你二人辞行的,辞呈我已经递了上去,涵儿越来越大,若是他长大问我,他的娘是谁,我该如何回答,何况京城这么乱,也不利于涵儿长大成人,我准备带他回我父母的庄子上,等他长大一些再看看他的意愿。”姚颂磕磕绊绊地把这句话说出来。
杜蘅与苏子衍对视一眼,还是杜蘅先开了口“你能思考的这么周全,我们作为你的朋友,很为你高兴,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们。”
沈嘉敏今日与李崇一起跑马到了郊外,远远眺望,更见万物清明,郊外有一处草原,草原内内一列高大杨柳已经随风摇摆,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似无数火焰瑟瑟跳动。李崇着一袭家常暗青团纹长袍,青蓝色的衣带斜斜系着,衣挟当风,风骨闲适。香见容颜无瑕,如芝兰玉树,令人难以移目。
“你不去找那两个文官,偏偏和皇上说让我来陪你做什么?小郡主,知不知道我可和你不一样成日闲着。”李崇冲沈嘉敏挑着眉,马匹略略一提速就追上了沈嘉敏。
沈嘉敏有些别扭地拉着马缰绳“你既然都说了他们是文官,那我是武将的女儿,自然要你作陪了。”沈嘉敏的鬼点子多个不停,那日见过李崇之后,当即向沈侯爷提出让李崇来陪自己,沈嘉敏一个旋转摘下了李崇的帽子“追上我,就给你。”
李崇似乎也并不讨厌这种相处方式,军营中的女人都难有这么好的骑术,李崇笑了笑,策马跟了上去。很快就追上了她“小郡主,你是不是小瞧人了,行军打仗我都不在话下,哪能在骑马上输给了你呢?”
沈嘉敏从马上下来“喂,难道我没有名字吗,你这样小郡主小郡主的叫着,让我很没面子呀。”
李崇风流地吹一个口哨“本将军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然后悠哉悠哉地牵着马儿去一旁吃草,沈嘉敏拍拍自己的脸,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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