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命定
出家人不打诳语,是为妄语戒。未见言见,见言不见,虚伪夸张,藉辞掩饰,皆为妄语。
是夜,长空敲响了玄真法师禅房的门。玄真法师正在绘制前往西域的地图,当他第一次前往西域取经时,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活着回来,毕竟前路漫漫,道阻且长,连他自己不知道是否明日会身首异处。但既然回来了,他总得留下点什么,或许这一张地图能够带给颍朝百姓佛理之外更多的用处。玄真法师不会知道,正是他这一举动,为后朝奠定了西北边疆的版图,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玄真法师见到自家小徒弟深夜前来时,已有些发白的眉头挑了挑,打量了下他的神色,搁下笔问道:“长空,你有惑?”
长空恭敬地行了佛礼,垂首一板一眼地道:“是,师傅,徒儿有惑。”
少年已经有些抽条的身影修长,连带着那个光溜溜的小脑门都透着可爱,玄真法师忍不住手痒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然后才拍了下他脖颈让他站直,“既有惑,那便问吧。”
少年张口,冷静地叙述了遍下午的事,“徒儿不明白,我若信佛礼,为何破戒心中却不觉得自己有错?我若不信佛礼,却又为何觉得自己仿佛有错?”
“那么你觉得自己倘若有错,错在何处?”
“错在犯戒。”
“戒从何来?”
“从佛处来。”少年犹豫了下,答道。
玄真法师摇头,点了点他胸膛的位置:“戒从心中来。是你的心指引着你去做事,你从自己所做的事中得知何为应该,何为不该,何为正,何为邪,从而方知处事边界何在,当你把所有的边界都摸索出来时,便是戒律。”
少年默然思索了一会,方才点头道,“我明白了。”
“你有何悟?”
“我只知有戒律在,拿着戒律去框套处事,是本末倒置,故而得此惑。”
玄真法师笑道:“长空,你能顿悟,可见已到思辨之境。”又叹了口气。
“师傅不悦?”长空一贯清冷淡漠的眼里浮现出惑色。
“并非不悦。你与其余小弟子们年岁相差无几,却已能到思辨之境,实属难得。只是……”他疼惜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你毕竟还是个孩子。为师只是在想,让你遁入空门,是否太早了。”
“我无父无母,师傅捡到我抚养我长大是因,我随师傅研习佛道是果,理所当然。更何况,人世无趣,不如佛理,更能安我心神。”
这话便是玄真法师的又一个隐忧了。自己这个小徒弟,不知是不是太早接触了佛理,对于七情六欲淡漠得紧,比年轻时的自己更为冷清冷心。须知过犹不及,这样的人,一旦偏执起来,才会更可怕。
玄真法师突然想到自家徒弟顿悟的契机,含笑问道:“平邑长公主,也无趣吗?”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长空沉默了整整三刻钟才摇了摇头:“不,殿下很有趣,她……”他想了想措辞,“她是活的。”
是的,鲜活。这是赵琼留给长空的第一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他的世界原本是静的,宝典中的佛像是静的,寺里的钟声是静的,还有时时萦绕在耳边的诵经声也是静的。可是赵琼一出现,这些画面就充了各种各样的色彩和声音。
“这就对了长空,她是你的戒。”
“徒儿不明白。”
“你的思辨,你的挣扎,你今晚的举动,这一切都来源于平邑长公主。她或许是你的契机,从她身上,你才能摸索到你处事的边界,才能感悟到你的戒。”玄真法师缓缓道:“若是殿下日后亲近你,你大可不要严词拒绝、冷若冰霜,一切随缘吧。”
“是,徒儿明白了。”长空行了个佛礼,玄真法师颔首:“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早课呢。”
玄真法师目送着他清隽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夜幕中,目色沉沉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宣了声:“阿弥陀佛。”
往后的许多年里,这位长公主殿下每年都会来万佛寺,长空也谨遵着师父之言,从不会拒绝她的亲近,只要她不是太越矩的话。
回忆的思绪略略扰了长空的心神,等他回过神时,手上的发髻已经挽好了。这么多年,托她的福,他梳女子发髻的手艺倒是越来越好了。
“咦,好了吗?”赵琼也感觉到他的收手,站起来,试图找个地方欣赏一下他的作品,奈何找了一圈没找到,灵机一动,旋过身对着他清尘如谪仙的脸,慢慢地凑近,近到两人的鼻子都快凑到一起,彼此呼吸间还能闻到对方的气息。长空身上的味道带着佛香,但却比佛香更显得冷冽些,大约是骨子里的清冷藏不住吧。
她仿佛透不过气般深深吸了口气,让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甚至融入她的体内,一点点品味着这让人沉迷发醺的味道,脸慢慢红了起来。
长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想退开这暧昧缠人的气氛,却被赵琼按住了肩,“别走,我还没看清楚呢。”她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眸,他的瞳色很浅,有种琉璃的光泽,故而看人时总是显得孤高冷傲,但此时此刻,月光在他眼里铺陈,柔和的微光让他的眼睛也变得温柔多情起来,素来目空一切的眼里真真切切地装了个她。虽然是最朴素的打扮,头上这块头巾还是麻的,但,他眼里有她呀!赵琼快乐得眯起了眼,嘴角的笑更是止不住,看上去有点傻兮兮地。
长空似乎都能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虽然她并没有笑出声。他垂眸,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和之前形象截然不同的女子:她从前爱穿红,衬得她眉目娇媚,肤白如雪,如今换了这身月白色,却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多了分柔和清丽之美。但无论是哪个她,在他眼里,都是鲜活的。
她是特别的,长空再一次告诉自己。
所以当赵琼按在他肩上的手搂上他脖子时,他没有动,只是当赵琼踮起脚尖试图亵渎这位清冷自持的僧人时,他微微侧过了头,一个略轻的带着温热触感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赵琼不满地撅起嘴,红嫩嫩的唇瓣娇艳欲滴,引人采撷,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而面前的僧人却视若无物,甚至还略略往后推了一步,眉目温和平淡:“殿下,再晚膳堂就该关了。”
哼,无趣,不解风情。
赵琼哼唧了一声,到底还是向美食低了头,老老实实地跟在长空身后去了膳堂。万佛寺香火旺盛,连晚上都是灯火通明的,长空走在前面,步子不急不缓,颀长的身姿投影在地上,劲拔如垂杨,赵琼低着头,每一脚都踩在他头上,玩的不亦乐乎,笑眯眯地踩了不知道多少脚,才到了膳堂。
膳堂中只剩下傅宪一行人。其实万佛寺除了出家修行的僧人之外,还收留了许多因着叛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倒也不是白吃白住的,莽山那么大座山,尽归万佛寺,山田也好,镜湖也好,都是能耕作的地方,停留在这里的人们种田养鱼,日子过得倒也不错。只是劳作的人不习惯用晚膳,都是早午两顿吃得多,因而赵琼进来时,便只能看到傅宪他们一行。
刚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傅大统领的脸,怎么说呢。一个长着国字脸的大汉突然剃了光头,那场景像什么呢?简直就是天圆地方的真实写照。赵琼嘴角狠狠抽搐了两下,好悬没有笑出声来,她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傅宪压低了声道:“荀姑娘,贫僧法号酉方。”
荀姑娘?赵琼疑惑地看向长空,长空已然撩袍坐了下来,修长的腿盘坐在垫子上,身旁的小沙弥忙替他端上膳,他点头谢过,然后才接过傅宪的话头:“荀娇姑娘,因叛军祸乱,父母双亡,自玟阳前来避难。”
傅宪眼皮一跳,颍朝那么多郡县,为何这位长空法师偏偏选了玟阳……他垂眼摸着手腕上新套上去的楠木佛珠串,一时间脑中闪过万千念头。
赵琼倒没注意那么多,她正偷偷摸摸地把脚边的垫子踢到长空身边,等踢到她觉得足够近了,才盘腿坐下,左手紧紧贴着长空的右手,似乎都能隔着衣裳感受到他精壮的胳膊,她心满意足地挺了挺腰,然后一低头,笑容瞬间僵住。
清润古朴的桌案上摆了一盘清清爽爽、不见丝毫油花的白水咸豆腐,和一小碗粟米粥。赵琼悄悄觑着长空的侧脸,他修长手指持着竹骨筷,不疾不徐地吃着,眉目俊朗,气度如华,纵然面前摆着一盘同样的白水咸豆腐,却也吃得面不改色。
秀色可餐,不外如是。但是,无论是多么诱人的男色,也比不上一盘肉实在,她要吃肉啊!!!烤得香香脆脆的小羊排,撒上香料,一口咬下去,酥脆的表皮混合着香嫩的排骨肉汁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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