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多愁
赵琼虽称不上智多近妖,但她也不蠢,甚至拜她父皇那后宫三千所赐,她对于虚情假意,已经见多不怪了。可是皇帝,视她如珠如宝、对她呵护备至的皇帝,却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把她推到敌军面前去给她那个病弱的皇弟挡箭,让她至今都不敢相信。
“父皇他,真的爱我吗?”赵琼喃喃问道。
答案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皇帝自然爱她。她是皇长女,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甚至在赵和出生之前,她都是皇帝唯一的孩子。她的存在打破了长期以来对皇帝身体的质疑,再加上赵和的身子不好,对于这个身体健康,性子古灵精怪的女儿,皇帝就更加偏疼些。
只不过,赵和毕竟是男儿身。
“其实王侯将相,皇子龙孙,死后都不过黄土一抔。传承帝脉,也不过是世人妄求”长空平淡地道:“由因缘而来,随因缘而去,皆是空妄,皆为虚幻,所谓……”
他还没谓出个所以然来,背上就被人用头撞了一下,身后传来赵琼委屈中又带着点咬牙切齿的话:“你还是闭嘴吧。”
长空摇了摇头,没有慧根呐。
赵琼没缠着长空一起去上晚课,毕竟来日方长嘛。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是,她,赵琼,皇朝尊贵的平邑长公主,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听人讲道理!
于是在傅宪他们苦哈哈地摸着光秃秃的脑门听课的时候,赵琼已经偎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在秋风呼呼声中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明亮的日光投过纱窗照在她腰处,暖洋洋的,赵琼眯着眼儿打了个哈欠,一拱一拱地从被子里出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然后才如梦初醒般的爬下床去梳头,梳顺了一头保养得极好的头发之后瞪着桌上的头巾:……
或许,长空已经上完早课回来了?
略显心虚的她拉开门正准备偷偷摸摸地溜到隔壁去找长空,却意外撞上了一双女人的眼。
寺庙,女人,披头散发,偷偷溜出僧房。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所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但好在赵琼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她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眯着眼打量这个抱着包袱站在长空房门前的女人,身段娇小,穿一身素雅的青色袄裙,面容清纯,特别是一对远山眉,似笼罩着万千愁绪,令人望上去就不禁心生怜惜。
男人或许有惜花之心,但女人的直觉总是更敏锐些,赵琼索性斜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道:“这位姑娘怎么一大早站在长空法师门前啊。”
那姑娘被她说得脸一红,细声细气地道:“姐姐就是荀姑娘吧,昨日娘亲跟我提过,我是柳鹃儿,荀姐姐好。”
原来是柳大娘的女儿,哼,张口就喊姐姐,赵琼立刻不高兴了,抬着下巴:“哦,是柳娘子呀,我今年刚好及笈,柳娘子唤我姐姐,难不成还只豆蔻之年?”最后一句话慢慢悠悠地吐出来:“那长的是着急了点。”
柳鹃儿被她说得似是羞愤不已,咬着唇儿说不出话来,眼里也浮上薄雾,但脚却站定了一动不动。啧,倒也有几分心机。
赵琼细眉微挑,当着柳鹃儿的面不急不缓地走到长空门前,纤手一抬,就推开了门,然后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还顺带把门给关上了。自然,关门之前没忘记给柳鹃儿一个志得意满的小眼神儿。
“你……”柳鹃儿眼睁睁看着她把门合上,眼神闪烁了几秒,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上挑了一下。
长空法师禅定的时候,最讨厌有人打扰了,不自量力的蠢女人。还敢出言嘲讽她,以为自己长得漂亮有什么了不得的吗?她等着她被长空法师逐出来那一刻!
然而等了一柱香的功夫,禅房内仍旧毫无动静,柳鹃儿不由生疑,难不成长空法师不在房内?不可能,长智法师明明说了看着长空法师进屋的,难道是被那个女人缠住了?这念头一起,柳鹃儿顿时站不住了。
长空法师是万佛寺的主持,在信众中颇有威望,可以说是万人簇拥,人生得也俊美,性子更是温和,可以说是整个颍朝闺帷里的梦中人,柳鹃儿自然也不例外。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定位,出身寒微,姿容尚可却不拔尖,当今世道世族寒门两不相容,若要嫁入世族可说是痴心妄想,可长空法师虽掌万佛寺,却是出家人,并不在意这些,可以说是最适合她的人选,这样的人,绝不能拱手让人!
想到这儿,柳鹃儿细长的眼闪过一抹微光,终于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恭敬而又期待地敲了三下。
却无人回,也无人声。
她咬了咬唇,又敲了三下,依旧毫无动静,柳鹃儿有些急了,正待推门时,门缓缓开了半面,长空俊冷的面容映照在光下,他肃容时总是透着股目无下尘的倨傲,但温和的眼神落在人身上时,却能很好地中和这份孤傲,眼下,柳鹃儿就被这份温和所打动了,她半低下头,脸也微微侧过几分,这个姿势最能凸显她面庞的柔美,她早已对着镜子演练过多回。
“长空法师,秋风渐起,我、我替你做了件僧袍,可以御寒。”她含羞带怯地细细说道,睫毛翩跹,似是想抬眼看他又不敢。
赵琼被长空挡在身后,虽然看不见此间情态,但听她话音就知来者不善,暗哼一声,细软的手指头沿着眼前人的后腰处划过,她腰肢敏感,上回被花楼里的姑娘们一划便觉得后腰处一阵酥麻的颤栗,沿着背一路滑到身下,腿都软了几分,就是不知道长空是不是和她一样?
长空默不作声地将左手背过身,伸手,抓住她试图往他脊背处溜窜的手,反手一握,牢牢地按在了掌心里,甚至还警告似的捏了一下。
看来长空也有感觉的嘛,记下来。她偷笑着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有些着迷地感受着他说话时身体微微的振动,舌尖轻轻舔了舔唇,这鲜活的□□啊,她何年何月才能吃进嘴里,好像有点迫不及待了呢。
脑子里天马行空的后果是——她压根没听到长空和柳鹃儿的对话,长空就已经把门给关上了!当然,没有接柳鹃儿的衣服。这点赵琼早就预料到了,开玩笑,长空要是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她还至于等到今天吗?
门虽关了,但是背上黏着的人却没下来,甚至还得寸进尺地伸出手抱紧了他的腰,“长空,我怎么觉得你的腰变细了,是不是这段时日没有荤食给饿的?”她边说边忍不住捏了捏他腰间的肉,唔,捏不动,好像还挺硬的。富有求知欲的小手嚣张了不到两秒,又被人捉住了,长空温和到冷淡的声音响起:“午膳会有荤食,只是晚膳没有。”他跟着玄真法师也算练出了一副好身手,却拿眼前这软绵绵的小手毫无办法,一直握着显然不行,但要是甩开了,过不了一会这手就会出现在一些不该出现的地方。他皱了皱眉,喊了声“荀姑娘”。
好吧,语音语调一成不变,只是称呼从殿下变成了荀姑娘,赵琼老老实实地收回手从他背上下来,毫无形象地坐在蒲团上,新梳得的发髻丝毫未乱,抱着膝怨念地看着长空:“我想吃肉”
长空目不斜视地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翻开刚才写到一半的经书注解,继续提笔,嘴里应和了一声:“午膳就有。”
“什么肉呀?”她偏过头,将半边脸靠在膝上,看着外头的光喃喃问道。
也不是真的关心,只是想寻点话说。
“应是豕肉”
“哦。”她闷闷地应了声,又叫他“——长空……”
他虽专心注解,被打扰了却也不生气,甚至还有些乐于此,毕竟这本身就是修行的一部分。
“嗯?”
“你说,我父……怎么样了?”
“活着。”长空笔锋圆润,恰好写了个“生”字。
“是啊,叛军号称仁义之师,定是不会杀他的。父……亲也不是轻易求死之人。可不知道为何,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长空翻过一页纸,语气平稳地道:“镜湖前种了一片樟树,很大。”
旁人或许一头雾水,赵琼却明了他的意思,爬到树上去放空自我,是当年玄真法师教的一招静心术,枝叶葱葱,蝉声悠长,让人分外能融入周围,忘掉心中杂念。
“那我去了,午膳时我再回来。”她动作麻利地爬起来,走到一半才想起什么,又跑回来,蹲坐在他脚边,笑眯眯地仰头看他:“午膳我们一起吃好吗?”
长空点了点头,她这才起身,一颠一颠地往镜湖那走。跳跃的身影和长空笔下的字抽象般地重叠在一起,连贯而又充满生机。从头到尾,字迹无一处突兀,无一处中断,可见执笔者心志之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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