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番外（17）

“所以你也是从马莱来的？”在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的时候，露辛达率先开了口。“马莱人吗？还是艾尔迪亚人？”

        “对不起！”没等少女回答，那个金发少年已经开始鞠躬道歉，“我们……我们是马莱的战士候补生……”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贝尔托特，然后满面愧疚地冲着布劳斯先生和太太的方向小声说：“一直没有告诉大家……我们真正的身份，实在是非常抱歉！但请相信，我们并没有恶意……我们只是，太害怕了……”

        “本……米娅……”布劳斯太太显然还没从这惊人的事实中反应过来。

        “所以你们到底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露辛达不依不饶地问，“也是来卧底的吗？马莱发现硬的不行，决定来软的了吗？来这里多久了？不过感觉这个小姑娘的性格好像不太适合做这个诶……”

        “不是的！”那个被称作本的少年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越发慌张了，“我们是两年前……就是，你们突袭雷贝利欧的那个晚上，闯上了一艘飞艇……被带到这个岛上后，我们先是被关押了起来，但米娅……不，贾碧她设计袭击了监狱的看守，和我一起逃了出来。但我们无处可去……后来在山里迷路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同样为了避难而来的布劳斯一家……”

        “等等，你说你们是搭飞艇来的？”阿尔敏震惊地问。那天晚上，负责接应的飞艇就只有一艘——对于这件事，不可能有人比他这个策划人更清楚。

        “是的，”少年接着说，“布劳斯先生和太太，还有这家的孩子们，对我们真的都很好，也从不主动追问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们不是有意要长期叨扰的，有机会的时候，我也会主动去城里打探消息，想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但是……”他说着说着，难过地低下了头，“马莱方面好像并没有派人来寻找接应我们两个的意思……这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只是候补生而已……但无论如何，单凭我们两个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岛，结果只好一直在布劳斯家住了下去……”

        既然是战士候补生，那肯定是会用枪的，阿尔敏想。那天晚上，无论是在雷贝利欧还是在飞艇上，都发生了太多的事；而他当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野兽巨人身上，根本无心去留意那两个开枪的马莱小孩的长相和来历……

        “慢慢地，我们从家庭成员之间的对话中了解到，他们之所以躲进深山，是因为布劳斯先生和太太的女儿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开枪击中，结果意外继承了野兽巨人，现在正在岛外流亡……”少年已经完全不敢抬起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小，“总之，都是我们的错，才害得他们不得不长年累月地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而萨莎小姐有家难回，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是为了……”

        “所以，你们果然是……”

        “是的，”少年一定是用尽了全部勇气，才硬逼着自己抬起头来望着阿尔敏，“我的真名叫法尔科，而这位是贾碧。非常抱歉……”他转向萨莎，表情明显有些僵硬，“我们就是两年前，开枪打中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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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法尔科！为什么要为这个道歉啊！”那个叫贾碧的黑发女孩一脸的难以置信，“再怎么说，也是他们先入侵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了我们的人民，不是吗？！”

        她的语调越来越高，眼睛也越瞪越大，怒气冲冲地挨个打量面前的每一个人。

        萨莎，阿尔敏，韩吉，莫布里特……

        直到目光落在布劳斯先生和太太身上时，那灼热的视线才不由自主地拐了弯。

        “这两年里，布劳斯一家确实对我们照顾有加，你们的确是好人……但是，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你们的女儿也切切实实地伤害了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当时那一枪，我承认是我打的，和法尔科无关！但我认为我没有错，所以拒绝为那一枪道歉！”

        话虽如此，她却完全不敢看向布劳斯夫妇，只倔强地盯着萨莎，盯得那个高她半头的前调查兵团士兵面红耳赤，半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要是那样说的话，难道不是你们入侵我们的岛在先吗？”打破僵局的还是露辛达。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拍了拍贝尔托特的后背，“就是这个大个子，一脚踢破了玛利亚之墙，轻轻松松害死了几十万人呢！”

        贝尔托特的脸也立刻红了，但露辛达搂住他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不必说话。

        “那是……那是因为，”贾碧开始结巴，“因为艾尔迪亚人的祖先，迫害了全世界的人……”

        “哦哦，这样啊！”露辛达歪头看着她，“果然大家都是有理由的呢！既然如此，那谁杀谁也都不要抱怨了，好不好？”

        “不，不对！”贾碧急得大喊，“那是不一样的……”

        “不过除了我们，你们好像和很多其他国家也都在打仗的样子呢……”露辛达不等她说完，就干脆利落地转移了话题，“我倒是很好奇，在他们的国土上，屠杀他们的人民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那些，都是有相应的原因的！”贾碧不顾在一旁连连低声说“算了吧”的法尔科，大声嚷了出来，“比如和中东联军交战是因为……”

        这次露辛达没有打断，笑眯眯地听她把话说完，一边听还一边夸张地大幅度点头。

        “不愧是战士候补生呢！这么多千奇百怪的理由，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冲贾碧竖起了大拇指，“所以，是在哪里学到这些的呢？”

        “是在军事理论……”贾碧说到一半，忽然警惕地盯着露辛达，“这不关你的事吧？”

        “那好吧，我换个问题，”露辛达对眼前女孩不能更明显的敌意好像丝毫不以为意，“请问贾碧小姐除了艾尔迪亚语之外，还会别的国家的语言吗？”

        “不……不太会……”贾碧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问。

        “那样的话，想必也没机会接触到和你们交战的国家所出版的报纸，或者干脆和他们的士兵或者人民面对面交谈一下了是吗？”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只是觉得，至少应该也听听他们那方面所认为的，和马莱交战的理由吧？”

        “没有那个必要！”贾碧咬牙切齿地说，“都是狡辩罢了！而且，难道他们就会听我们的理由吗？”

        “连理由都不问问就去屠杀，倒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大家一直以来都在这么做，不管是你们我们还是他们。”露辛达浮夸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理由这种东西，想找的话，总是有的。在战争机器里，这甚至简直可以说是最不需要费心思的一个环节了。然而从小的方面来说，在亲人朋友的尸体面前，所谓的‘理由’，真的有用吗？可以说服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吗？从大的方面说，没有人可以只靠找对了理由就赢得战争——要是那样的话，还要你们这些军人干什么呢？”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自然界的动物们每天都在忙着吃与被吃，杀与被杀这样的事——它们不会给自己找理由，也不需要给自己找理由，它们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毕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酷嘛……”露辛达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虽然我也觉得，身为人类，好歹该比动物强点儿。但不应该是强在‘找理由’这种小孩子凭本能也会做的小事上吧……”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算了……”露辛达失望地叹了口气，“毕竟你看起来也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说……什么？！”

        “我说你笨！”她好像终于失去了耐心，毫不客气地对一脸震惊的贾碧直言不讳。“不只笨，还懒。所以只要别人给你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就可以让你心满意足，一点也不想去思考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此；要是他们再因此夸你几句，更可以哄得你心甘情愿当牛做马，还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呢！”

        “闭嘴……你懂什么！”

        “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任性小姑娘，是不是从小到大，耳朵里听到的就只有称赞的声音啊？这辈子受过的最大委屈，是不是就是不能被当做马莱人看待啊？什么‘荣誉马莱人’之类的鬼话，骗的就是你这种傻瓜啊！”

        “闭嘴！”

        “马莱人又怎么样？马莱人就不分三六九等了吗？马莱人和马莱人之间就没有冲突矛盾了吗？更别说所谓的‘荣誉马莱人’了……在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就拼上性命去夺取别人的性命之前，好歹先用你那不太聪明的脑子好好想一想可以吗？”

        “我叫你闭嘴！”

        贾碧以惊人的气势跳上了她与露辛达之间的那块被当做餐桌的大石头，朝对方猛扑过去。

        “呀！”露辛达立刻抱头蹲下，“救命呀！”

        就在贾碧的拳头即将招呼到对方脸上之前，一只大手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事实上，与其说那是一只手，不如说更像一堵墙。它不但拦住了贾碧的去路，甚至将她的身子往相反的方向猛地震飞——然而在她真的向后倒下去之前，又干净利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就那样将她钳制在半空，进退不得。

        “对不起，贝尔托特先生！”在一旁吓得脸色惨白的法尔科不顾一切地也跳到了石头上，从背后抱住贾碧，用力撑住她的身体，“贾碧她……确实比较冲动。请您……请您看在布朗副长的面上，放过她这一次……可以吗？”

        贝尔托特好像这才意识到对面那个女孩的脚已经离地了，连忙将她放下，缓缓松开手。法尔科和跟着爬到石头上来的卡娅一左一右，扶着咳嗽不止的贾碧慢慢坐下，轻言细语地安抚她。

        “她没事吧？”贝尔托特有些手足无措了，“对不起……不知不觉用了太大力气。”

        “看起来……只是吓得腿软了。”法尔科的声音还在颤抖，“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谢谢您！”

        “那个，你刚才说……看在布朗副长的面上，是什么意思啊？”露辛达从贝尔托特背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

        “贾碧她……”法尔科犹豫地看了贾碧一眼，好像在征询她的意见，但见对方此刻根本无心理睬后，才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是布朗副长的妹妹……她的全名，是贾碧·布朗。”

        “你说的布朗副长……是指莱纳吗？”露辛达大吃一惊，“怎么不早说啊！现在搞成这样子……贝特要生我气了啊！”

        这话似乎让贾碧终于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她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露辛达一眼，然后转头用埋怨的眼神瞪着法尔科：“干什么要搬出莱纳来啊？难道不借他的光，我自己就什么都做不到吗？”

        “要不然呢？”露辛达再次主动接过话茬，“说又说不过，打也打不赢，脾气还不讨喜……你真的是莱纳的妹妹吗？无论长相还是性格，感觉一点也不像呢！”

        “你的性格才恶劣到极点吧！有本事自己和我打啊！”

        “有什么区别吗？马莱人也不是靠艾尔迪亚人帮忙才赢得战争的吗？可以召唤巨人的时候，干嘛要自己动手？”

        “你……！”

        “你看，至少你得承认，有时候力量比道理好使，对不对？”

        “这都是什么歪理？！”

        “歪理？你才是自欺欺人好吧！马莱人也好，艾尔迪亚人也好，明明都是用暴力抢夺别人的资源才活下来的，结果还非要给对方扣上一顶恶魔的帽子，好把最后一点点负罪感也抹除干净，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喝别人的血肉了……”

        “露西！”贝尔托特低声喝断了她，“她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不要欺负她……”

        “不小了吧？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才没这么咋咋呼呼，又不自量力……”露辛达不甘心地小声抱怨，“而且你看她那个小男朋友就很懂事嘛……”

        “你说什么？谁是我男朋友啊？”

        “诶？不是吗？算了，我看你也根本配不上人家……”

        “露西！”贝尔托特提高了音量，“不要再和小孩子斤斤计较了，好吗？”

        “谁是小孩子啊！”

        “谁斤斤计较了！”

        “贾碧·布朗小姐，”贝尔托特决定不能被这两个人越来越不知所谓的争吵带偏，“那个……我在破坏城墙之前，也曾经有过和你差不多的想法哦！”

        “想……想法？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想法？”贾碧明显对贝尔托特还心存畏惧，但嘴上又偏偏不甘示弱。

        “毕竟我也曾经是战士候补生，学习的应该都是差不多的课程吧！”贝尔托特挠挠头，“祖先的罪孽也好，善良的艾尔迪亚人也好，岛上的恶魔也好，荣誉马莱人也好……你说的这些我都很清楚，也都曾经深信不疑。”

        “既然如此，那你到底为什么还要……背叛马莱？”

        “你在这墙内，也生活了两年了吧？”贝尔托特蹲下身子，好让目光与贾碧平齐，“就算接触的人很有限，但我想你心里也已经知道，这座岛上的人，并不全是恶魔了吧？”

        贾碧和身边的卡娅对视了一眼，低头不语。

        “如果现在你有机会，可以一瞬间让这座岛上所有所谓的‘恶魔’全都死掉，你能够毫不犹豫地去做吗？”

        贾碧还是没有说话，只紧紧咬着嘴唇。

        “你们刚才在争论所谓的‘理由’来着，对吧？”贝尔托特有意放缓了语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要给‘杀人’这件事，找出这么多理由来呢？”

        “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不能说杀就杀，好像野兽捕猎一样心无旁骛，理所应当呢？”

        “那个……”

        “我想，那是因为大部分的人在屠杀同类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一些本能的负罪感，所以才需要靠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这样做的好处大于坏处吧！”

        贾碧再次沉默了，但她身后的布劳斯先生却在轻轻点头。

        “可是神又为什么要让我们产生这样的负罪感呢？为什么让我们在屠戮同胞的时候，会本能地感觉难过呢？”贝尔托特仍旧很有耐心地一点点解释。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我们人类是社会动物，注定是要靠互相帮助才能活下去的——能够团结越多人的民族，才能建立越强大的文明；而那些只懂得屠杀的民族，大概早就灭绝了吧！”

        “可是，就算我们不想屠杀，但当别人要来杀我们时，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当然不是！所谓‘团结’，或者说所谓‘和平’，也并不是靠简单说说，就可以实现的。露西有一点说得很对——把不认识的人当做恶魔去屠戮，确实是偷懒的想法。因为这样做远比思考到底为什么要去杀他们简单，更比去思考如何才能让大家不必再彼此残杀简单。”

        “……简单？”

        “而另一方面呢，人类都是会期待结果的生物。有结果的事，看起来就比没有结果要好，有时候哪怕明知那是一个坏结果……更何况结果并不总是坏的。”贝尔托特能清楚地看到，那个黑发女孩脸上的固执正在一点点溶解，“而杀人，就是这样一件事。”

        “什么……”

        “杀人只需要一瞬间，很快就能看到结果；但想要创造一个不必互相残杀的世界，也许需要上百，不，也许是上千年的努力——对生命有限的人类来说，即使真的努力了，也很难知道这份付出到底会不会有结果。大多数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相信——相信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去相信这样的事……”

        “要说的话，也许是为了走出森林吧？”贝尔托特对她温和地笑了一笑，“一直住在森林里，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亿万年前是这样，亿万年后也还是这样——也不是说不可以，但不会觉得，实在太没有意思，也太绝望了吗？”

        “可是，这个世界，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并不总是这样哦！虽然人类曾经也是野兽，而作为野兽，如果不去撕咬，确实很快就会死掉……但在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间隙中，总有人一直坚信，有一天我们终将能够走出这片残酷的森林，并愿意将生命中有限的余裕投入到这件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的事情上——所以我们现在，才能过上与千万年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啊！”

        “是……这样吗？”

        “我个人来说呢，不希望一百年后的人类还是和现在一样，我也相信他们不会和现在一样。所以我愿意为此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虽然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甚至连明年秋天的落叶都看不到了——但越是这样，才越需要相信，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并不是毫无意义地度过的啊！”

        “很抱歉，但我还是，没法完全理解……”

        “也许因为你经历得还不够多吧！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再想起今天听到的这些话的。”贝尔托特对女孩再次伸出手，不过这次摸了摸她的头，“即便是现在，我想你懂的，其实比你自己所认为的还要多……你今天之所以问我那个问题——问我为什么要背叛马莱——总觉得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是认真地想知道我的理由，那样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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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布朗小姐，”见贝尔托特和贾碧都久久没有再说话，一直在一旁默默倾听的阿尔敏才插话进来，“这里有件事，我想最好让你知道一下。”

        说着，他把一张信纸递给了贾碧。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拆开了那封信——刚到达这里的时候，布劳斯先生交给他们的，科尼和让送来的密信。

        “上面说什么，贾碧？”眼看着贾碧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法尔科忍不住问。

        “信上说，确认了贾利亚德先生现在在岛上……”贾碧的声音好像在梦游，“还有……莱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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