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就像她一样，别无选择

自幼以画室为天地，以笔墨为亲友，季微澜最不擅长的就是同人打交道。
她能分辨颜料与颜料的些微不同，也能根据墨色浓淡推演落笔心情，却不明白所谓的“话里有话”。
大多数时候，遇上类似情况，她会选择只当对方没有说过。
现在，她却觉很想问个明白：“高先生的意思是……你也反对在村里开办民宿？”
高磊一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
“我的确不赞同。”
他朝沿墙一溜的玻璃缸努努嘴：“你已经看到了，这些珊瑚很美，也很脆弱。眼下它们的生存环境已经够恶劣了，不需要更多的观光客来雪上加霜。琼省的门头镇，听说过吗？”
季微澜摇摇头。
“就在海峡对面，离三沙群岛不远。是个很美的渔港，海鲜特别丰富，二十几年前就是旅游胜地。玳瑁、珊瑚、砗磲、海柳……都是观光客喜欢的纪念品。岸上的人富了，海底的家伙就遭了殃。”
高磊说，等当地人认识到海洋资源开始枯竭时，破坏已经相当严重了，现在再修复就是个非常缓慢的过程。
“你会忍心让南极村重蹈覆辙？”他问。
季微澜明白了，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吃工作餐是假，用珊瑚和玳瑁的美作为说服工具是真。
“你的设想太严重了。我只是想开一家民宿，也会注意不去破坏本地环境。”
“那么你打算怎么注意？考虑过饮用水问题吗？考虑过垃圾处理吗？知道什么是从量变到质变吗？人一多，事态发展就会不受控制。门头镇那几十年就是最好的例子。”
高磊嘲讽地扯扯嘴角：“在自然资源这一块蛋糕面前，人和其他生物就是竞争对手。”
季微澜也嘲讽地一笑：“高先生，你也是人。”
一股小火苗顺着她伤痛的右手朝上蹿，忽的一下，来南极村后的各种郁结就被点燃。
“刚才那些村民，你带他们来参观过吗？你也是这样同他们讲道理？那就难怪你的道理讲不通。因为你就是……”
她想了想，找到一个现成的形容：“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高磊面色顿沉。
“南极村很小，很穷，去年人均年收入不到两千元。土地盐碱化严重，除了番薯种不出别的。除了盐厂，没有其他产业，捕鱼就是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她背诵着从马友那里看到的资料。
“最近五年，村里百分之八十五的青壮年都已经离村打工，剩下的这些人……”
右手颤了颤，面汤溅出些许在手背上。
季微澜浑然不觉烫意，也不知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就像她一样，别无选择。
不能作画后，她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希望自己早就死在车祸中，总强似这样活着，却被剥夺了人生的意义。
妈妈的遗愿，是她和这个世界仅剩的联结。
“民宿我一定会开起来。”她低声道，不知是说给高磊听，还是说给自己或是别的什么人。
高磊皱皱眉，正要说话。季微澜已把面碗放下，还在碗边放了三枚硬币。
两个一元，一个五毛，不多不少正是一袋方便面的价钱。
这是招待所的前台妹子换给她的，妹子提醒过她，这里只认现金。
“多谢高先生的款待。”她礼貌告辞，顺手掸了掸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
“等等，你……”
季微澜哦了一声，又掏出两枚硬币：“还有矿泉水的钱，够吗？”
高磊一手抓锅盖，一手拿筷子，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抱歉，我没有要和你吵架的意思。不管民宿开不开，饭总得吃饱。这泡面你还没吃两口……”
季微澜放下硬币，转身走人。
“等等，刚才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高磊追上来，声音很是诚恳，“不要硬撑。村里没有诊所，我带你先找叶老伯看看？跌打正骨他是家传。”
季微澜下意识蜷起右手：“不用，我有药。”
从管理局出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
站在高磊的立场，不希望发展旅游业给环境造成负担，其实不难理解。
只是她一天之内面对了太多的“NO”，被最后这根稻草压垮了神经。
而且他的热情友善太具迷惑性，让她误以为会是一员友军。欣赏那些美丽的珊瑚时，她还考虑过将来要以珊瑚为亮点，为民宿吸引客流。
如果高磊知道她的想法，恐怕刚才请她吃的就不是泡面了……
防波堤下，海水正蓝。
季微澜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点点整理着心情和思路。
回过神时，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海仍是海，滩涂仍是滩涂，只是道路两边矗立着巨大的白色风车，是她从未在村里见过的景象。
村支书马友倒是提过一句，几年前聆城大力推行风力发电，南极村和周边几个村子才过上了家家通电，夜夜亮灯的好日子。
所以，应该没走太远？
她试着原路返回，也不知是在哪个路口拐错了弯，总之一不留神又开了新地图。
路两边的田地四四方方，阡陌交错，看似良田平整，还蓄满了水，却不见一棵水稻秧苗。云影天光，倒映在水上，说不出的美，也说不出的寂静。
这应该就是资料上提到的古盐田。田边露出的塑料布上，可不已经凝结出一层雪白的盐花？
被眼前的奇妙美景攫住心神，她在盐田间徜徉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迷路了，应该打开导航APP。
地图上的小蓝点在一片空白中打转。显然这里过于偏僻，尚未被APP收录成具体地图。
季微澜眉心轻蹙，看着手机。
她没有招待所前台的电话，也没有村支书马友的电话。
这里不是帝都，她没有一个人能联系……哦，除了高磊，网约车APP里应该有他的电话记录。
手指轻颤，在打开网约车APP，还是拨打110电话求助之间犹豫不定。
在她身后，刚才还光焰炽烈的太阳已变作橙红一团，从椰子树梢缓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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