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花荫下卫尊出了汗，面色酡红，他瞅着坐在下首的三个女儿，女儿们神采奕奕，看样子她们都很满意自己的夫婿，只怕没一个会希望他这个阿爷能技压女婿了。

        “全白养了，女生外向，都只想着她们的夫婿。”卫尊恼火。

        他转头去看李元青，估计只有李元青才和他是一条心。

        场中李星回将襕袍下摆系起，露出里面绯色的紧身长袴，他回首向卫长缨使了一个眼色，卫长缨点点头，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抚弄起来。

        琴弦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仿佛扑面而来，蓝天白云，牛羊成群，人们欢歌载舞庆祝丰收。

        李星回将弓背在身后，双臂前后摆动，双腿也跟着双臂的摆动前移或后退，刚开始他的舞姿应和卫长缨琴声轻缓而柔和，但慢慢地力度起来，双臂的摆动也加快，腿部的速度同样加快，但节奏却一点都没乱。

        卫长绫悄悄向王琅琊耳语，道：“真没想到大姊夫还会跳舞，他跳得还不错，挺灵活。”

        “北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王琅琊嘘了一声，便专心看李星回跳舞。

        此时李星回跳舞的速度越来越快，手臂甩动的力度仿如千斤之重，他不停地旋转，如同旋风一般，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觉有无数个李星回在起舞。

        忽然从李星回的唇中发出一声长啸，那是大草原上雄鹰的啸声，嘹亮而动人心魄。

        众人不禁沉醉在这声优美的长啸中。

        卫长缨的琴声陡地一转，从轻缓喜庆热烈变得大气磅礴，曲调激越昂扬，仿佛有千军万马在交战，金戈相击铮铮之声不绝于耳。

        长弓从背在身后变成握在手中，只见李星回身形一动，身子斜着在空中连翻三次，向下落时脚不着地，仅以左手在地面一撑，整个身体又向上弹起，竟然跃起一丈多高。

        在空中他又十来个空翻，这次脚与左手一齐落地，右手持弓朝后指向天穹，左膝屈起，右腿向后，这姿势更显腰细腿长，英姿勃发。

        张击衣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星回，心道：“他真是好气力，我若像他这样不行。”

        李星回的动作虽简单，但每个姿势却需要极大的耐力才能完成，因为跳跃翻转的动作最消耗体力，饶得张击衣在东海习得绝学，却无这般体力。

        体力是天生的，是老天独青睐李星回给他的。

        坐在上首的卫尊也拿出老岳丈的架势点评，道：“长公主，大郎子这是将武化成舞，又将舞的柔化为武的刚，刚柔相济。”

        “舞就得柔，不然像打架。”李元青看不懂这种舞。

        “北狄人崇尚力气，因此他们的舞蹈也要表现出力度，手握千钧之力，脚踢雷霆之势，这舞也只有大郎子才能发挥得尽，我等中原人怕是不能。”

        卫尊对欣赏歌舞的眼光颇为老道，若不是《杀生》曲成名太早，又是绝响，无人能抚，李星回就该压了王琅琊。

        李元青懵懵懂懂点头，不管怎么说，李星回的舞很赏心悦目。

        从李星回的唇中再次发出雄鹰的长啸，说时急那时快，卫长缨取过箭囊向场中的李星回掷去。

        李星回左手握弓飞身跃起，瞬间他右手便接住箭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在背后。这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美妙至极。

        本来箭囊要挂在后腰，这样方便抽取，也减少上身负重。但他力大无穷，手臂比普通人长，即使箭囊放在背后也轻易取得出来。

        接到箭囊后，李星回单手一个翻转，整个人如蛟龙出海向空中跃起。

        他高高地昂起头，此刻丽日当空，阳光毫不吝啬地镀满他全身，使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淡金紫的光晕。

        待他跃到最高点，身体弯曲，右腿向上弓起，脚尖抵至左腿大腿内侧，整个人也呈一张弓形。

        这样奇特的姿势，李星回仿佛是要射日一般，看得众人目不暇接，连朱律的一腔妒火都不知何时湮灭了。

        果然，李星回左手举起长弓，右手迅速地从背后的箭囊取箭，箭共有十支，全部搭在弓弦上。

        弓弦拉成满月，嗖嗖声响，箭矢如奔雷向天空赶去。

        众人的视线追随着那些箭，箭越飞越高，众人的头也仰得越高，直到箭变成小黑点消失不见，宛若已射中烈日骄阳。

        李星回的身体旋转落地，他单膝跪地，双眸紧盯地面的毡毯，他在等待，只听得众人一声惊呼，李星回左脚在地面一扫便卷起飓风，矫健的身躯如苍龙再度腾跃，气冲宵汉。

        天空中箭如雨下，李星回一伸手便将那十数支箭抓在手心，然后插入背后的箭囊中。

        朱律心惊不已，空中射日的姿势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出来，而且李星回还能掌握时机将射出去的箭收回，这气力、眼力、轻功和时机缺一不可，缺少每一个都会失败，并且惨不忍睹，甚至还会被箭所伤。

        雄鹰的啸声第三度响起，卫长缨突然抱琴冲向场中，她一边跑向李星回，一边抚琴，激烈的琴声如战场，众人耳畔只闻战鼓如雷，黄沙中马鸣萧萧，刀剑相击。

        卫长缨以旋转抚琴的姿势来到李星回的身畔，李星回顺势拥住她的腰肢，两人一起旋转。

        原来两人约定好以李星回的鹰啸声为信号，一声鹰啸变琴声，二声啸声掷箭囊，三声啸声共舞。

        渐渐卫长缨的双脚离开地面，李星回用单手撑起卫长缨的身体。

        身体飞速地旋转，但卫长缨毫不害怕，这个抱住她的男人有能力护她周全。她安心地抚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直到李星回将她放下来。

        两人虽是共舞，但各跳各的，李星回的舞姿以力为主，卫长缨的舞姿以柔为主，但搭配得十分完美。

        蓦地李星回向她眨眼一笑，卫长缨会意，双手抱琴，以转圈的姿势向李星回靠拢。

        当靠近李星回时，卫长缨仿佛体不能支，一手抱琴，一手抚额，身子向李星回怀中倒去。李星回用肩膀稳住卫长缨的身形，左手举弓，右手取箭搭于弦上。

        箭射入桃枝，片片桃花坠落，芬芳怡人。

        这时卫长缨拿过李星回手中的弓，李星回接过她的琴，他随意地抚弄，便将琴用力抛向空中。

        趁着琴未落地，李星回又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与卫长缨两人一起拉弓射箭。

        两人的身体紧密相依，卫长缨的眼神向后，脉脉含情地看向李星回。

        箭离了弦，钉入花枝中，又震落粉红无数。

        琴从空中落下来，李星回脚尖一点，那琴翻转便稳稳地落到李星回手中。

        卫长缨拿回琴，李星回取回弓，两人如狡兔般旋转，身子便分开两尺的距离。

        琴声如惊涛拍石，松林呼啸，卫长缨身子向后仰，左腿抬起支琴，右腿独立。李星回从箭囊取出仅剩的箭，向卫长缨腿上的琴弯曲下腰倒射箭。

        六支箭齐刷刷地钉入树枝中，白的梨花，粉的桃花，如飞雪翩翩飞舞。

        食案上、毡毯上铺上厚厚的一层花瓣。

        “好美啊！”卫长绫喜得伸手去接花瓣，然后一吹，那花瓣飘飘扬扬。

        王琅琊拔出佩剑，挥出几剑，那剑刃上便满是花瓣。“长绫，给你。”

        他俩挺开心，只是气坏卫长绡，又让卫长缨出了风头。自从收到李元青的传信后，昨夜朱律练习吹箫到深夜，没想到不但压不了王琅琊，更压不了李星回。

        卫尊端起玉碗，碗里有几片花瓣，他一口饮尽。

        他原来安心在女儿回门宴上大展奇才，让三个女婿看到他的击鼓作画，但此时他已没有再展示才能的必要，既不如王琅琊的《杀生》曲传颂度高，又不如李星回的《射箭舞》光彩夺目。

        老了，该年轻人出风头。

        试想在二十年前，或者往近了说十年前，这天下有谁的才能盖过自己呢。

        大周的状元郎可是货真价实的。

        回门宴在午后结束，卫尊和三个女婿进书房饮茶，李元青则和两个女儿回屋里唠叨家常，卫长缨向张击衣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去晓春池。

        池畔烟柳如丝，卫长缨坐在岩石上，池中的锦鲤见到她来了，一个个地从池中跃起，溅起清亮的水花。

        岩石上放着食盒，卫长缨抓了一把鱼食扔到池中。

        张击衣伫立在卫长缨身后，轻摇折扇，此时此景宛若梦回三年前。“长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对我拐弯抹角。”

        “阿兄，你成亲吧！”卫长缨凝视着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两个囫囵影子。

        “怎突然提起这个？”张击衣眼中含笑。

        卫长缨咬了咬唇，道：“你成了亲，顾忌的事会多，会为家人着想。”

        “长缨，你越说越离谱，难道我现在不为家人着想？”

        “当你有了儿女血脉，你便会放下心中的恨，把你的生命延续到儿女身上，不然我担心你会误了性命。”卫长缨蹙起眉头，张击衣一回到京畿，卫长缨便怀疑他是回来报仇。

        张击衣刷地一下收了折扇，道：“长缨，你想多了。”

        “我没有想多，阿兄，我对你太了解了，你从来就没放弃心中的恨。”

        “放弃没放弃又有什么区别？”

        “阿兄，你找一个好女子成亲吧，她会给你家人的温暖，你也会因为有了儿女感受到生命另外的意义。阿兄，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晋国公的血脉就只剩你一个了。”

        张击衣哈哈大笑，笑得眼睛亮晶晶，道：“长缨，你和我阿娘说得一模一样啊！她也是这样劝我。”

        “因为我们都很关心你。”

        “长缨，我没事的，这天下没人杀得了我。你放宽心，好好和李星回过日子，他若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阿兄，我知你学得了好本事，可你越厉害，只会让陛下对你更忌惮。”

        “这能有什么法子呢？有的人本来就是一道光，光是掩藏不了的，比如李星回。”

        卫长缨一语哽咽，她向来就说不过张击衣，此刻又被他拿住了话语。“或者不用那样耀眼，萤火之光也是光。”

        张击衣笑着摇头，道：“他是太阳之光，没有任何东西能遮掩太阳的光芒，只要他想出来，这整个天空都处在他的光芒下。”

        卫长缨听他说得如此直白大胆，赶紧示意他禁声，这话若让一些居心叵测的人听到可是人头落地的大事。

        “没事的，李星回不是短命相。”

        “阿兄，我还是担心你……”卫长缨欲言双止，眼中满是忧虑。

        张击衣大为感动，眼圈发红，正要伸手去拍卫长缨的肩膀安慰她，忽然想起卫长缨已经嫁人，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

        “好吧好吧，我这就让阿娘替我寻一门亲事，你放心了吧！”

        “真的？”卫长缨喜出望外。

        “当然是真的，我成了亲，让你安心嘛！只是不会有哪家好女子看中我。”张击衣眼中笑意盈盈。

        以张击衣的相貌，如果他不是反贼之子，那天下的女子只怕都想嫁给他。但若说没有好女子瞧中张击衣，这也是不可能的，他的相貌足以让人忽略他的出生。

        况且他有李元青这个亲娘，要替他寻一门好亲事还是容易的。

        申时末在尚书府用过飧食后，众人告辞回家，卫尊和李元青送至门前依依不舍，好不容易热闹一回，这下又空落落了。

        “大阿姊，大姊夫，近日俗务缠身，且长绫刚进门，改日上门叨扰。”王琅琊拱手，他对李星回极是孺慕，心下便想多加亲近。

        卫长绡白了王琅琊一眼，道：“三妹夫，那就半月后，我们一起去大姊夫府上拜会，我还没去过长安侯府呢。听说有大块的牛羊肉，有新鲜的马奶酒，我可想去尝尝。”

        如今刚进安平侯府，虽是当家主母，但那些下人们还没来得及收服，有两三个似乎是长了刺，让卫长绡不爽，须得花些时间平了这几根刺。

        卫长缨笑道：“一言为定，半月后我和阿郎恭候各位。”

        议定后，各人乘马车回府。

        李星回没有赶马，也钻到马车车厢里，这马聪慧得紧，来过两三次就已经熟了路。

        卫长缨望着他吃吃地笑。

        “笑什么？”李星回以为脸上不干净还抹了一把。

        卫长缨倚在他的肩上，道：“你今日可大出风头了。”

        “嘿嘿！我原也不想出风头，若我不全力以赴，便会给你丢面子，岳父也会认为我配不上你，我自然要竭尽所能。”李星回也笑出声，这空中射日他在北狄就多次演练过，可谓是得心应手。

        但这算什么风头，他能娶到卫长缨，那才是真正的风头。

        “以后就藏拙吧！”

        李星回与张击衣一样都不适合太露锋芒，可是，卫长缨还是很开心，凡是女人无不向往强者，向往骄阳，拥抱骄阳。

        “明日清早我们便去围场瞧瞧。”

        人生之中不能只有儿女情长，更有那柴米油盐酱醋茶。

        即使是英雄也不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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