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九号楼(二)
倒问得谭晓敏轻轻一愣。
对方很着急地道:“电视上正在播新闻,说天香苑出了大事,警察、救护车全出动了。我想起来,你不是今天在天香苑过生日吗?怎么样了?”
谭晓敏为对方的关心胸口一暖,笑道:“没事没事,我们都不过是旁观者而已。”
然后就听手机里很明显地传来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没事就好,”对方的声音也恢复了常态,仍然是不紧不慢里稍微带着一丝稚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应该也去的。兴许能帮上忙。”
谭晓敏低头一笑:“不用,幸亏你没来。你家里还有妹妹要你照顾。”
“我妹妹也很担心你呢。”
“啊,是吗?替我谢谢她。”
手机里的声音忽然远了一些,年轻人在跟他的妹妹说话,好像是问她要不要说两句。
谭晓敏捧着手机,静静地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一丝期待,能和那个语言困难的姑娘说上一两句话。
但是很快,手机那边还是传来令她失望的声音。
“不好意思,她还是不愿意。”年轻人的声音也略显沮丧和尴尬,“我还以为……真是不好意思。”
谭晓敏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原本以为妹妹可以迈出这一步,结果只是又一次失败。做哥哥的才是最难过的吧?她想安慰他,这种事也急不来,但想想,还是咽回去了。
他已经够不着急的了。严格来说,他自己都还是一个大孩子。没有父母,没有一个帮得上忙的人,仅凭自己一个人照顾一个有特殊需要的妹妹这么多年。
谭晓敏一不留神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女儿在医院才几个月,她还有丈夫,还有家人……可她都不能多想,稍微一多想就觉得受不了。
何况是他呢?
谭晓敏吸了一口气:“等过段时间,我会再去看她的。”
比起那些空洞的话,还是实际行动更好。
年轻人的声音果然又亮起来:“那真是太好了!”然后又略略一阵迟疑,“不会不方便吧?”
谭晓敏:“不会的。”
最后,年轻人很坦率地说了一句:“你能来,我妹妹一定会很高兴的。”便和她再见了。
修长洁白得像是汉白玉雕出来的手指,才刚轻轻地按下结束键,那张脸上的温和笑容便骤然消失。迅速得好像之前的温和笑容,只不过是一张面具,说取下就能取下。
在他身旁,轮椅上的少女不知道第多少遍看到这令人心寒的诡异景象。她习惯性地垂下眼睛,看到也只当作没有看到。
“真是麻烦。”年轻人的声音也失去了温度,虽然还是带着一丝稚气,虽然还是很美妙的音色,却像他的手指一样,让人联想到坚硬、冰凉的汉白玉。
他转过身,走到轮椅前,还未脱离少年期的身体有一种发育中的瘦削,但也足够遮挡去身后的光线。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在少女的身体上制造出来的阴影。然后,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微微睁大眼睛,更好地看清她的脸。
“她是真地很关心你。”他说。
少女还是一动不动地低垂着眼睛,对此没有丝毫反应。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他说话的语调有些奇怪。
不,是根本就没有语调。
他的声音没有一点儿起伏,甚至连节奏都很均匀,像机器人在照本宣科一样。
再配上他的脸……
他的脸上也没有一点儿表情。除了说话必须要牵动的肌肉,他的脸平静得就像一片死水。
“她说过段时间就会来看你。”他微微抬起头,好像想了一想,“过段时间是多久?”
少女不出声,他就继续自说自话。看起来,他也根本不在意少女的不配合。
“这种模糊的概念真麻烦。”
“是一个星期,是十天,还是一个月?”
“这个实验有点儿超出我的预期了。”
“谭晓敏,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会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
“啊,”他惊醒似地颤了颤眼睫,“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露出失望的表情?”
少女始终低垂着眼睛。这是她最后的保护层。好像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就没有发生。
然而和年轻人生活太久,即使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不去想,脑海里却也还是像条件反射一样,自动地描绘出年轻人的脸。他说完那句话以后,一定又开始练习做出合适的表情。他实在是一个非常高明、非常善于学习的人。
“哼哼……”
她听到他从鼻腔里发出微弱的笑声,紧攥住轮椅扶手的左手不由自主地一颤,鼻尖上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这样可不行。”他含着笑意说,“我还是可以看得出你的表情。”
说着,他的手轻轻覆盖上她的左手:“你是在恐惧吗?”
那微冷而干爽的皮肤触感——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强忍住想要一把抽出自己左手的冲动。
“你跟我还真是滑稽。”
“一个拼命地想要露出各种表情,一个拼命地不想露出各种表情。”
“如果这世上真有灵魂就好了。把你和我的灵魂交换,那就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了。”
“啊,不行。我还挺喜欢自己的脑袋的。最好是能像《聊斋志异》中的《陆判》一样,互换头颅,互换身体。也许哪一天医学昌明了,真地可以做到。”
“你越来越恐惧了。”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他困惑地皱了一下眉头。
“我对你明明就很好。”
“我从来就没有动过你一根头发,还救了你。”
“当年要不是我救了你,”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而利落地掀开她铺在膝盖上的毛毯,露出她藏住的右手——那只是从胳膊肘往下的一截义肢,“你失去的可不只是一只手。”
少女的脸色霎时变得更加苍白了,连咬紧的牙关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隐隐约约地发出咯咯的声响。
“这么多年,我一直让你吃得饱,穿得暖。连骂你一句都没有。”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我?”
“哦,这个问题你以前回答过我。”
他那惊人的大脑一转,马上就给出了精确无比的答案:“是在1994年2月1日,我救你回来后整整一个月。你说我是怪物,我完全没有人类该有的情感。”
“你现在还是这么认为的吗?”
少女不停地发着抖。两滴泪水从她低垂的眼睛里毫无障碍地滴落在她的大腿面上,很快就被深色的裤子吸收,不留一点儿痕迹。
“这就哭了。”他松开覆盖在她左手上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用指尖在她的下眼睑处揩抹到一滴泪水。
他仿佛在研究一个重大课题似地紧盯住那滴晶莹透明的小东西:“看你总是很容易就能流泪,可是换成我,却难如登天呢。”
“高兴、疑惑、茫然、忧伤……这些都难不倒我,只有流眼泪,”他唉声叹气地摇摇头,“怎么就这么难呢?”
在他小小的静默里,少女嗫嚅着开启了嘴唇:“你……你不是……”
可是声音太轻太模糊,年轻人实在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
少女又咬住了嘴唇:“……”
年轻人鼓励道:“想说什么就说啊?能回答的,我哪一次不回答?”
可是少女的神情依然没有放松,嘴唇反而抿得更紧了。
年轻人抬起眼睛想了一会儿,马上又想到了:“你不是怕我不回答,你是怕我回答。你害怕听到我的答案。”
少女默然不语,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年轻人:“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想问我什么。”他站起来,拉过一张椅子在少女面前坐下,平齐地注视她,“反正就是想问我,明明觉得情感这东西那么麻烦,根本就是多余,为什么还要费心费力地去学习?啊,不对,是伪装。”
少女无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没错,她刚刚想说却没能说出来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个人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此。
他好像能渗透到你的脑髓里,精准地抓住你的每一个想法。在他面前,你简直就像一个标本一样,被从里到外详细地剖解开来,不能动弹地钉住。你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但是更可怕的是,他对此依然不会有丝毫的感觉。哪怕是兴奋、得意,都不会有。
他所有的,只是全然的平静。
如果用湖水去形容,他真的是一平如镜吧。
少女记得小学的课本里似乎有一篇课文,就是这样形容美丽安宁的湖水。同学们都觉得这是很好的略带夸张的比喻。没有哪一片湖水可以安静到真像一面镜子。总会有一缕微微的风,总会有一丝细细的波纹,总会有一两条顽皮的小鱼儿在水草间穿梭……
倘若真去试想一下,有这样一片湖水连最细微的风和波纹都没有,也看不见一条鱼一根水草,平滑得就是一面镜子……那是多么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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