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信用卡公害
律师的语气并没有越来越激昂，但是他的言辞却深深吸引了葛蕾的注意。
“比方说，以信用卡的发行数量来看，这么些年来，增长率是惊人的。每一年发出这么多卡，即表示有这么多持卡的消费者。还有小额贷款，现在随便走在路上都会看见它们的广告。
“信用卡的确是很方便。尤其是对像我们这种半夜也可能得出门的职业而言。”律师微微笑了一下，又接着说，“有些人曾经被偷过，从此他们就不太敢带现金出门了，几乎都是使用信用卡。用卡的话，就算是被偷，也能将受害程度控制到最小。”
“还有出国旅行也是。”
“没错，同时也是一种身份证明。它的确有这些好处。像我这种专门处理信用卡破产、从事债务受害人救助活动的律师，固然觉得信用卡是万恶的根源，应该全面被废止，但我自己也很清楚其实这是不对的。”
“是呀，那当然。”
律师点了点头，接着说：“所以说消费者信用只有两米的身高，却有十米的影子，其最大原因就在于我下面要说明的，无差别的过度授信与过高的利率和手续费。其实这才是今天的正题所在。比方说——”他想了一下继续道，“这是一年前我受理的一个个人债务案例。一名28岁的上班族当时拥有二十张信用卡，负债总额高达三百万。而他的月薪扣掉税金不过才三千元，又没什么其他资产。你怎么看这个案例?
“月薪才三千的人为什么会负债高达三百万呢?是谁借给他这么多的钱?为什么他能借这些钱?这就是所谓的过度授信、过度融资。”
律师举起了喝干的冰水杯，发现是空的又放回桌上，继续说：
“负债膨胀的过程一般是这样的：首先是申办信用卡，为了方便而使用。购物、旅行，一卡在手，通行无阻，渐渐地手中的卡片也跟着增加了。一般有正常工作的人，在核卡上不大会遇到问题。走进百货公司、银行或超市都会被邀请办卡。只要成为卡友就能享有折扣、优待等好处，于是自然而然便办了，就像刚刚我提到的，办理信用卡的‘陷阱’到处都有。”
律师举起丰腴的手，曲指而数：“结果不只是购物，也开始用到信用卡预借现金的功能，因为很方便嘛。换句话说，不单是‘销售信用’，连‘消费者金融’也接触到了。话是这么说，其实也不需要下太大决心。以银行发的信用卡来看，利用可以从银行账户扣钱的自动提款机就直接能预借现金。而信用卡公司也会在店面内外设置自助服务提款机。只要插进信用卡，按下密码，就像从自己的账户提款一样，很简单就能借现金了。”
刚才那个女招待前来收回餐具，并添了冰水。律师轻轻举手表示感谢。
“这是一个象征性的例子，也是我处理过的个案。客户开始使用预借现金，其实是因为一次‘错误’。”
“错误?”
“是的，客户起初是要从银行账户提领自己的钱，以为插进提款机的是储蓄卡，没想到竞插进了信用卡。偏偏他的两张卡密码是一样的，自然会有钱跑出来。当事人因为没有看到打印的明细表，心中有些纳闷，但也没有很在意。直到收到当月的信用卡账单才吓了一跳，发现是自己搞错了。”
“应该很吃惊吧，因为被收取了利息。”
“是呀，但是他觉得‘怎么预借现金这么容易’，利息也没有想象的高，客户当时并不觉得利息很高，所以便开始经常利用该项功能。”
一口气喝完半杯冰水，律师说：“买东西、借现金，因为方便就不断使用。他也不是一次花大钱，而是一点一点地用，所以没有浪费的感觉。但毕竟借钱就是借钱，时间到了就必须清偿。累积下来的结果，财务便日益吃紧。假如是一个刚进公司的新人上班族，月薪大约是三千的话，一个月清偿两三百还能接受，一两千就难办了。但是一不小心，很容易就会积欠那么多，于是更加依赖预借现金，为了清偿A公司的债务，他用B公司的卡片借钱。一旦养成了这种习惯，债务便如积雪般增加，最后预借现金也解决不了问题了。你想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找高利贷。”
“没错。”律师斩钉截铁地表示，“于是同样的过程又开始重复。又开始烦恼如何清偿向A钱庄借的钱，只好到B钱庄去借，然后是C、D、E钱庄。而地下钱庄的做法是，为了让客户还自己钱庄的债务，会介绍他们到其他钱庄借钱。当然对方是门槛更低、资金较少、借钱条件更宽松的钱庄，因为经营上有困难，所以无限制地尽量放款出去，好赚取利息。这就是他们的模式。”
客户一心只想到明天的还钱、下次的缴费期限，只要有钱能借，哪里都敢去——这就是客户的心理状态。
“所以欠债者都是那种很老实、胆小懦弱的可怜人?”
听见葛蕾的询问，律师用力点头说：“没错，就是这样。因为这种人不会逃跑也不会欠着不还，一心只想着赶快还债，就这样陷入了深渊，万劫不复。最后搞到身体也坏了，越来越悲惨。”
“刘惠也是这样吗?”
“很典型的例子呀。”
有一段时间，她除了白天的正职外，晚上还兼职。
律师的嘴角流露出扭曲的笑容。
“这种业界的模式让人一旦跌进去后，便很难爬出来了。越是老实的人就越陷在里面动弹不得，然后被债务追着跑，直到变成最坏的结局——犯罪。”
葛蕾苦笑了一下，说：“一些人的丑闻几乎都跟高利贷有关系，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
这一次律师没有笑，他说：“没错，因为他们的工作需要保持社会的体面。所以，欠债者还有老师、医生和成千上万的公务员。”
这的确不是件好笑的事情。
“从常识的角度思考，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会有人肯借他一两百万，这种情形本来就很奇怪，但现实生活之中却存在。而且该业界还在操控这辆巨大动车的运转，不断地把钱借出去。因为他们抱着最后只要不是自己抽到死牌就好的心理，自然就能继续运转。实际上，不管是银行还是信用卡公司、地下钱庄，规模大的很少会抽到死牌。我刚刚所说明的该业界状况，位于金字塔上方的从业者是固若磐石的，吃完好处后，账单就一层一层往下丢。倒霉的债务人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变成多重债务人，永远无法翻身!”
温和的律师脸上首次现出严厉的皱纹。
“请将手表上的时针拨回到几十年前，拨回到令人怀念的当铺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无法无限制地借钱。好不容易筹出典当品，也只能在发薪水前抵押救个急。街头巷尾根本找不到能让一般人没有担保就能借钱的机构。但我并不是说那个时代就比较好，毕竟跟当时比起来，现在的确是更容易生活的时代。”
店里面开始有了空位，凉爽的空气在四周游荡。
“我必须再强调一次，请别误会。我并不是说要回到没有消费者信用制度的过去。再怎么说也不能让营业额如此庞大的产业消失吧，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它已经是支持中国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我要说的是，为了撑起这根重要支柱，每年有好几万的肉体人牺牲了，应该赶紧结束这种愚蠢的现象。许多人为了它而独自或举家自杀、趁夜逃跑、铤而走险地犯罪，甚至不惜连累他人，踏上悲剧的结局，成为多重债务人的行尸走肉。”
“您是说这种状况应该改变?”
“没错。首先要取缔的就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的高利率。大型地下钱庄的利率，年利率可以从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五十。这是完全离谱的。对每一个债务人而言都成了大问题，比方说——”
律师伸出手在桌面上画了一条斜线，从二十度的角度开始缓缓上升，最后变成了四十五度角的斜线。
“用卡借现金，无法清偿便找地下钱庄帮忙……在这种模式下，假设借两百万，年利率是百分之三十，到了第七年便会膨胀成为一千六百万元!这就是它的曲线。
“我的客户之中，有个三十岁的男人欠了一千两百万的债，其中的九百万都是利息。就像是夜市卖的爆米花，越涨越大。像这种利率的可怕，借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直到无法偿还时已悔恨不及了。”
律师嘴角的皱纹扭曲，呈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所以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重要观点了，就是要有彻底的教育，将这类知识普及出去。刚才我是不是说过，预借现金的人一开始并不觉得利息很高?”
“有，您还要我记住这一点。”
“没错，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但是利率就像鬼上身一样，越来越觉得重。还有预借现金，听起来就像是语言的魔术。”
律师的冰水杯又见底了。
“年轻人特别容易上这种当，因为‘消费者信用’致力开拓年轻客户。其实任何企业都一样，只会对客户吹嘘好的一面。客户只有自己变得聪明才行，然而现实社会中这方面却缺失得最厉害。中大型城市银行以学生为对象发行信用卡至今已有二十个年头了，请问在这二十年之间有哪一所大学、高中或初中，指导过学生在现今的信用卡社会中正确使用信用卡的方法呢?这才是当务之急，偏偏有些市立高中把即将毕业的女生聚集起来教授化妆之道。如果那么讲究外表，就应该顺便教导进入信用卡社会的基础知识才对。”
律师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说：“我也不喜欢将一切都归罪于政府，但这么生气，是因为这个问题牵涉到政府机关的纵向管理。目前根本没有管理消费者信用这种业界整体的直属机关!”
“没有吗?”
“销售信用归一个部门管理，消费者金融则是归另一个部门管理。一个庞大的产业，居然分别交给两个制衡对立的机构管理，难怪每次联系什么都出问题，自然也无法及时提出什么对策来。实际上，有的银行既从事销售信用的业务也提供预借现金的服务，而且是使用同一张卡。
“还有，一旦债务爆发，引发暴力讨债，欠债人东躲西藏，而且，单纯讨债，若无其他违法情节，并不能构成犯罪。高利贷行为虽扰乱金融秩序，但目前并无明定的罪名，这给源头打击此类行为带来法律上的困境。公安部门闻听是债务纠纷，便放置不理。欠债人不堪其扰，身心疲惫，有的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有的由于反抗从而引发犯罪，有的甚至由此而家破人亡。”
律师说完便站起身来，稍微看了一眼柜台里的老板，微微一笑。葛蕾突然发觉，老板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
“你想知道刘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打算加以调查。我也愿意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协助你。所以我说了这么多，你不妨当作一篇很长的前言吧。”
“关于消费者信用的产业状况吗?”
“是的。你现在或许会这么想：‘的确，消费者信用的世界存在许多问题，有结构上的问题、利率的问题、行政管理缺乏效率、教育上的不足等等。但是明明知道还不起，偏偏还要借钱，搞到自己进退两难，这毕竟还是个人问题，不是吗?若不是因为个人的缺点，过分轻视社会的陷阱，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其证据就是，目前全中国的国民并非每个人都是多重债务人，眼前的我就不是。只要是规规矩矩的人就不会发生那种问题。搞到一身债务的人，一定是本人哪里有缺陷或弱点所致。’我说得没错吧?”
果然被说中了，葛蕾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看着柜台里老板的脸，老板一脸笑容。
“我猜对了吗?”
“猜得很对。”葛蕾小声回答。
葛蕾看着律师，然后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律师曾说过：“信用卡和贷款……简直就是一种公害!”
“没错。”律师点点头说，“而现在我国法律对债务纠纷的处理很不完善。”律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只不过，现在火烧到了眉毛，眼下有许多人前来求救。这种时候不能去取缔消防车的违法停车，还是应该先救人才对，然后再去修订法律。”
葛蕾点点头说：“您说得很有道理。”
“有些人因为不知道如何去处理个人债务纠纷，最后被债务逼得自己或举家自杀、趁夜逃跑……听起来很难以置信，但这些悲剧到今天还在不断发生。最近我们的努力总算有了效果，许多人在悲剧发生之前已经懂得来找我们商量了。”
“是吗?”
律师翻阅了一下记事簿，然后回答：“处理债务纠纷的案例有直线上升的趋势。法院的民事庭忙得不可开交。我们事务所设立‘债务问题专线’，六部电话响个不停，多半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打来的，其中比较特别的是小孩欠债离家出走，家长打来求救的电话。”
所以说还是教育问题，葛蕾想。学校应该教导这些才对，毕竟现在信用卡和贷款的电视广告、广告牌已经泛滥成灾了。
“我呢，经常在宣讲时说，总之在趁夜逃跑前、自杀前、杀人前，最好要想起来还有别的手段可以一试。观众听了都会大笑，但这其实不是件好笑的事。因为缺乏有关债务处理法律知识，会搞得家破人亡、失去工作。随便更动户籍或身份证的资料，马上就会被讨债公司的人知道行踪，所以只能让小孩借读上学，得偷偷摸摸地过日子。我甚至还听说有些人就混在黑煤矿做工，再怎么危险的工作也肯去做。据说这些‘弃民’人数多达上百万，完全没有人管。”
葛蕾想，一群漂浮在财富河流里的弃民，简直是活着的幽灵。
走出店门，民德路的小巷以繁华的姿态迎接他们两人。夜晚，这条街道上无数店家拼命吸取的金钱，在中午这个时刻都放在银行里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白天的民德路看起来如此悠闲，没什么分量。
金钱的桎梏甚至能套住街道的足踝，遑论是人的，其套牢的程度会更加严重。被套住的人愿意就这样干枯至死呢，还是肯努力挥舞意志的刀刃，斩断足踝逃脱而去?
周律师提着公文包，回过头说：“五年前，刚开始办理个人负债申请手续时，我要求刘惠小姐写一份负债累积经过的书面报告，她曾经这么跟我说过。”
——律师，为什么会借这么多钱，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幸福!
“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得更幸福。”葛蕾低喃着重复。
律师听了微微一笑：“她就是这么说的，大概也不能作为你的参考吧。”
走在路上，他还说：“关于她工作单位的地址，我会就我所知的提供给你。随时欢迎你来，我会交代工作人员准备好的。”
“真是十分感谢，太好了。”
“不过，条件是调查经过要让我知道，我也很在意。”
“好的，一定会。”
“刘惠小姐……不知道是否平安无事?”
表面上听起来，律师是无心地说出这个疑问。但或许不以这种形式，他也说不出口吧?
葛蕾无法回答，律师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们在民德路状元桥的街头分手。告别之后，律师还很不放心地叮咛道：“我说的话千万别忘记了。刘惠小姐并非什么不检点的女人，她也是很努力地生活。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说不定哪一天也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她所遭遇的状况，请你千万要记在心里，否则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你将永远无法找到她与取代她身份的女子。”
“我知道了，我会谨记在心。”
挥手道别后，律师转身而去。刚好绿灯亮了，他矮小的身影立即消失在人群中。
消失在无数的树木之中，消失在森林里。
在看不见潮流的河水中随波逐流，跟着那一群不知道怀疑的民众消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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