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癫痫病

后来在一家路边店再次试穿外套时，彭天把他那件破夹克衫的拉链拉坏了，卡在最下面，怎么也拉不动。他咬牙切齿地用力往上拽，眼睛都红了。这真让人难过，世界仿佛骤然停顿，只是被一粒小小的拉链卡住。

        和拉链搏斗良久的彭天突然凝神望向一边。我和贵妃也回过头和他一起望。

        身后有一对恋人重新令世界启动，他们在吵架，大意是女的在抱怨男的小器，把她拖在这种路边店浪费时间，而男的呢，在唯唯诺诺地赔不是，说自己错了。

        我正在想这没什么可看的，彭天却大吼了一声，调子尖利怪异，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放弃了那粒恶劣的拉链，向前跨出一大步，愤怒地向着那个妥协的男人怒吼道：你错在哪里了？你错在哪里了！难不成进这种路边店就是错的了？

        彭天突然讲不下去了，喉咙似乎被死结套紧，勒住了。他的眉毛嘴巴一起抽搐，声音在肚子里翻滚，被禁锢住，像炸药爆破前酝酿着威力。他满脸紫红很像菜场里放置了些时间的猪肝。

        我觉得这太莫名其妙了，过去阻止彭天，手刚碰到他的肩膀，他就嗵地倒了下去，身子僵直地绷住，双手痉挛着勾在脖子上，像是要把自己掐死。所有人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蹲下去凑近他的我更是被吓坏了。他口吐白沫，嘴唇闪电一样令人目不暇接地来回翻阖。我用力掰着他的两只手，企图把它们从他的脖子上分开，将他肚子里的声音解放出来，可是他的双手像磐石一样不可动摇。一些气声从他的喉咙挤出来，发出下水管即将疏通时的声音。

        “彭天——”我听见贵妃绝望的叫声。

        彭天的双手在一瞬间神奇地松弛了：“哦——你错在哪里了……”

        他的声音苍老得像一条垂危的老狗，异常诡异，一直蛇游在我的记忆里，令我在三年前的那个深夜回想起来，还是缩紧了身子。

        我想，的确，他们之间一定早有了关系，喏，彭天在叫喊，贵妃就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他，然后一声回应的呼唤，就将他拯救了出来。

        这件事之后，他们就走到了一起。我同时失去了朋友和恋人。

        贵妃对我解释：原来彭天患有癫痫，这个痼疾本来早已控制住，却被她重新激发了，如果那天没有她在身边，彭天就不会被屈辱所折磨，就不会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这以后，彭天开始频繁地发作，他时常会在沉默中突然厉声断喝，对着四周不一而足的诸般谬误慷慨激昂地痛斥，然后，口吐白沫地倒下去。他因此差点毕不了业，因为除了贵妃，他几乎痛斥了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正在台上作报告的系主任和正在食堂里视察的校长。只要大家发言，总是有被他揪住辫子的可能。临毕业前的那年夏天，一场疾风骤雨不期而至，这个以呐喊为己任的人，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里，他不断昏厥在街头。彭天绝不通融生活中刺耳的声音，他要用更加刺耳的声音去覆盖住噪音。这样一来，贵妃当然有理由甚至有义务和他走到一起了。在那个理想主义的年代，我认可这样的理由和义务，也认为自己没有彭天那么爱贵妃，爱到和整个世界对立起来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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