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沉默的喧哗

女招待过来问他们需不需要点餐。刘玉庄看看表，已经是中午了。他征求贵妃的意见，“吃点吧？”

        她摇头。

        “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其实他自己也并不觉得饿，但刘玉庄说，“饭总是要吃的。”

        她依然摇头。“我吃不下去，六天了，六天来我几乎一口都吃不下去。”她的状态倒不像是饿了六天的样子，只是略显憔悴，眼睑下有一抹不易觉察的阴影。“每当我准备吃点什么的时候，我就会立刻想到——彭地现在吃了吗？”

        “呃，对了，他身上有钱吗？”刘玉庄问。

        “有。他自己有张卡，平时的零用钱都存在里面，而且开通了网银，我在网上查了，里面还有几千块钱的余额。”

        “能查到这六天他的支出情况吗？”

        “这六天他没有用这张卡。但他出门前，从ATM机上取了四千块。”

        “你看贵妃，彭地把一切都做的有条不紊，这说明事情是在他的控制当中。”刘玉庄沉吟着，“当然，他还是个孩子，不满十五岁，但如今的孩子们有时候又老练得出乎我们想象，他会照顾好自己的，甚至比我们照顾得还要周到。”

        “但愿是这样。”她苦恼地说，“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现在我们无法推测原因，只能假想事实。而这个事实，我认为是可以乐观的，那就是，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好像是被刘玉庄说服了，接受了他的建议，同时也接受了一份扬州炒饭。而他要了一份黑椒牛柳炒意粉。

        “你不用回去陪你妻子吃饭吗？”她好像突然恍悟到什么。“玉庄，我不想你因为——”

        “你想得太多了。”他抬起头凝视她。他要承认，时至今日，她依然是一个能够深刻打动他的女人。她的身材并不高挑，却窈窕得很动人。

        刘玉庄先到的咖啡厅。在等待贵妃的时候，他再一次回顾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往。

        大学时代，他们因为彭天而分手，三年前，他们因为彭天的失踪再次邂逅，而寻找彭天，成为了他们最大的借口和理由。在一起时，他们却很少提起彭天，毕竟，这会令人难堪。他们心照不宣，多少是将彭天的失踪符号化了，虚挂在他们头顶，让他们的相拥多少具备一些正当性，仿佛两个不幸者在相依为命，而这个不幸，最确凿的来路就是彭天的失踪。彭天在他们的拥抱中杳无音讯。

        有一次贵妃打电话，说有消息证明彭天被萍乡的一所收容站收容了。他们一起驾车去了那里。道路曲折逶迤。在那座墙头布满玻璃碴和尖锐铁棘的建筑里，刘玉庄认为自己见到了此生可以见到的一切残缺者和病痛者。他们勾着头，听话地坐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神情纯洁。他和贵妃透过一扇扇腐朽的窗户向里张望。很遗憾，没有他们熟悉和期待的彭天。其后他们在收容所的墙外，在贵妃的车里，再一次心安理得地拥抱，接吻，仿佛再一次获得了相濡以沫的理由。

        他问过贵妃，难道她真的不能说出彭天离家出走的原因吗？这个问题令贵妃张惶。她语焉不详地告诉他：难道你不知道么？我们毕业前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已经从骨子里粉碎了彭天。整个时代变了，根本已经没有了他发言的余地。以前他对着世界咆哮，还算是一种宣泄式的自我医治，但是，当这条通道被封死后，他就只能安静地与世界对峙着，彻底成为了一个异己分子，一个格格不入、被世界遗弃的病人。她以此作答，他也只能就此听着。更令他唏嘘的是，说完这番话后，她向他笑了起来。他看出来了，她的笑容是做作的，应该笑一下，她却笑了两下或者三下，所以就有了夸张的堆砌之感。他不再追问，只能在心里面打上一个问号。

        有一次贵妃对他说她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却一言不发，她的第一感觉就是，电话的那一端是彭天！她说她对着电话叫，彭天，是彭天吗？彭天！对方却挂断了。她问刘玉庄，你说，会是他吗？刘玉庄后来用街边的公用电话打她的手机，接通后刘玉庄一言不发。她以那种播音员的语调“喂”两声，得不到回应，就挂断了。见面后，刘玉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有没有再接到那种奇怪的电话？她的反应令他一阵如遭电击般的痛苦——她同样若无其事地摇头。刘玉庄想，在他面前，贵妃永远都会对一些事情守口如瓶吧，她缄默着，拒绝对他作出响亮的交代。这把小提琴，在大多数时间里，不会让自身顺从于他的聆听。但是，还有什么比她的这种沉默更加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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