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还给外面的世界

一开始，王正似乎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但当他看到吴伟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把歇斯底里的妻子苟云慧从法庭拖走时，葛蕾用手紧紧挽住他的时候，他明白了，他的审判到此结束了。

        王正把手撑在桌子上。他开始抽泣，这个疯子，疯子……

        后来他还是抬起头，听着法官的话，听着马自健法官让他重获自由的宣判。

        “法官大人……”彭为民站了起来。

        “彭为民先生，我明白你现在很着急，但我还在说话，我希望你听我说完。”

        “法官大人……”

        “我还有几句关于唐汤先生的话要说。”

        “法官大人，我方决定撤诉。法官大人，我只是想说明两件事。第一，似乎有很多人认为这个案子是一起政治上的阴谋陷害，我否认这一点，我代表检方所有的人否认这一点。我认为，我们提起的诉讼是合理的。”

        “有话直说，彭为民先生。”

        “是，法官大人。我今天早上来到法庭的时候，是希望您能够让陪审团决定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我认为，有些法官会这样做。我认为，这样才公正。但有些法官也许不会，既然您已经作出了决定。”

        “我当然已经作出了决定。”

        “从王正先生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他完全不应该质疑我们提出诉讼的合理性。没有人可以凌驾在法律之上，但我也不希望任何人认为，这是我在找借口。”彭为民微微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葛蕾，“现在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已被警方控制，这很好。所以，基于以上理由，我们决定，撤诉这个案子。”

        “同意。”

        马自健站了起来。

        “王正先生，你可以走了。我无法告诉你我对这一切有多么抱歉。看到你重获自由，我非常高兴，但这也无法弥补这一案件中的不公正，我祝你一切顺利！”

        他又敲了一下小木槌，“结案。”然后，他就离开了。

        法庭里一片混乱。王正只想赶紧逃离这疯狂的一切。他不想面对媒体的混战。他跟随着葛蕾从大厅后门匆匆离开，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但还是无处可逃。

        他们走到葛蕾的三次元侦探社办公楼前，又有一大批人聚集在这里。他们从人群中挤进去，大家都没说话。接待室里摆着简单的自助午餐，但他们没机会吃。到处电话铃都在响，徐芊芊跑来告诉他们，说接待室里人满为患，站不下的记者都已经排到大厅了。这些饥饿中的怪兽是一定要先喂饱的。

        王正不能剥夺属于葛蕾的这一光辉时刻，她理应得到众人的关注，打赢了一个关注度如此高的案件，会给她带来经济上和职业上的双重收益，让她未来很多年在事业上都可以高枕无忧，她现在已经是全国知名的大律师了。

        所以，在吃过了半份午餐饭后，他们又走到侦探社的接待厅，再一次去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记者们在吵，到处都是麦克风、手机，对着王正的聚光灯就像是十几个小太阳。

        葛蕾先说了几句话。

        然后王正说：“我认为，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心情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案子结束了，我很高兴。也许我永远不会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但我很庆幸我找到了全国最好的一位律师，最好的一位侦探。”

        王正没有回答记者们关于苟云慧的问题，他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思绪。

        大厅里已经摆上了香槟酒，是葛蕾早就为今天的胜利准备的。办公室里还有很多人，王正和葛蕾、徐芊芊站在他们中间，一起为葛蕾举杯祝贺。梅梅也来了，她一边哭，一边给王正一个拥抱。“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说。

        不断有人来。有警察，还有律师，他们都来祝贺葛蕾和王正。王正几乎都不认识，在这些外人中间，他觉得很不自在。一股压抑和悲哀冲击着他。他以为是自己太累了，他感觉自己很可怜。于是，他悄悄离开了。他没有对葛蕾说他要去哪里，他说，他就是想出去冷静一下。然后，他就离开了葛蕾的侦探社。现在已经快到傍晚了，夕阳照射下，万物都投下了长长的影子，河边吹来一阵微风，充满了夏天的味道。

        最新的新闻已经出来了。王正打开电脑，到处都是他的报道：王正当庭释放，凶手另有其人，带有副标题：检方被指“颜面尽失”。“法院马自健法官今日撤销了对检察院前副检察长王正的谋杀罪控诉，结束了这场为期八天的审判，马自健法官指责该案‘让司法公正蒙羞’，严厉批评了检察院检察长彭为民，并一度表示，检察院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就逮捕王正并将他送上了审判庭，非常让人不可思议。”

        有几个媒体对这个“不可思议”进行了解释:因为王正曾经是彭为民的政治对手。

        还有几份报纸也都是相同的内容，彭为民受到千夫所指。一个为了对付昔日政治对手而炮制出来的诉讼，是一场肮脏的游戏。这样的事很快便会传遍全国，彭为民会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媒体也会保持一贯隐晦含糊的作风，对彭为民最后主动撤诉的举动只字不提。

        葛蕾是个很少会表现出惊讶的人，她洞明世事。在与王正分析那个X案件和马自健时，她显得忧心忡忡——

        “你怀疑马自健的人品。王正，你得原谅我，我得说几句哲学上的套话了，人所犯的错误不见得都是出于低贱的人品，也会有环境因素的影响。或者用个老掉牙的词来说，那就是，诱惑。这段时间我也对马自健的事情摸索得一清二楚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自己。当时，和妻子的离婚让他陷入了混乱，他开始酗酒，喝得烂醉如泥。我还知道他在赌博，他和漂亮又有野心的罗兰开始了地下情，而他的职业生涯也是摇摇欲坠。当时，无论是从声望地位上，还是从经济收入上来看，他都是处于最巅峰的时期。我认为，他是希望通过职业上的改变来弥补个人生活的不幸，但最后，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尔虞我诈的司法体系。当时，他每天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一开始吸引他从事法官职业的构想完全不同。马自健是个很有想法也很有能力的人，但那么多年来，他处理的案子无非就是交通违章、酒吧斗殴、公众场合行为不端之类的，都是一些很边缘化的案件。所有案件的结局也都是一样，被告都被释放了。只不过各自的原因不同：有的是检方主动撤诉，有的是被释放后接受警方的庭外监管，有的是保释。但所有的被告都走出了法庭，回到了家。当时马自健所处的环境中到处都充斥着腐败，这一直也是这个城市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一。法官、检察官、警察、律师，统统都参与了，分局就是这些违法勾当的一个大本营。王正，难道你以为马自健是分局唯一一个接受贿赂的法官吗？”

        “你这不是为他辩护吧？！”王正说。葛蕾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绝对不是。”她坚定地说，“绝对不是。我对这样的行为不会有丝毫的宽容。这是一种羞耻，正是这样的行为动摇了我们政府部门的信誉。如果我是法官，我会审判他们，我会判他们入狱，很长、很长的时间，说不定统统判无期徒刑。”

        “没有人是只腐败一点点的，这是一种病，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是的。”

        “后来李立德察觉到了内部的腐败状况，并下决心进行整治，分局的一些警察也开始搜集证据。有很多知道内情的人开始担忧，对分局的反腐调查会挖出更多除了马自健法官之外的人。我对这件事情的了解也是从这些人那里听来的。总而言之，他们决定向检察长汇报情况。”

        葛蕾把视线移开了，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是这些人的律师给了他们建议。但私下里，我敢说，李立德一定通知了马自健这个老朋友，告诉他，他可能面对的危险结局，并告诫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及时收手。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的这种猜测到底对不对。你知道，我并不想和你说这番话，我也从来没有刻意去确认过这件事。”

        王正早就应该猜到，李立德也涉足其中了。他愣了几分钟。有点失望，也点有自嘲。

        “你知道吗？”他说，“曾经有一段时候，我认为李立德和马自健是真英雄。”

        “你这种想法当然没错，他们做了很多英雄才会做的好事，王正。”

        “那罗兰呢？”

        “她确实不是寻常角色。”葛蕾说。

        王正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罗兰，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葛蕾对罗兰的评价并不完全正确。也许是过去一周的痛苦终于在今天结束了，也许是他对罗兰的执着终究没能释怀。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当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喝着咖啡时，他对她还是有感觉的。

        现在，这种感觉基本上是一种同情，也许他对她的评判是完全错误的，也许她生来就不完整，就像有些一出生就缺少某个器官的婴儿，也许她从来就不会有真实的情感，天生就是冷漠的，但他不愿相信是这样。

        他觉得，她和所有曾经受过伤害的人一样，内心和情感都是正常的，但她最需要的是自我保护。她就像一张被自己的网网住的蜘蛛，到最后，她一定是备受折磨。他只能猜测原因，但到底是怎样残忍的经历造成了她那个样子，他不得而知。她显然是在努力逃避着某种阴暗的过去，她想要重塑自我。她扮演着一个又一个光彩照人的角色，时而是风情万种的女人，时而是耀眼夺目的律师，时而是通情达理的好人，时而是激情四溢的情人。她还是一个聪明又强硬的检察官，决心惩罚那些暴力冲动的犯罪分子。但无论哪种外表的伪装，都无法改变她的内心。无论她内心有过怎样的阴影，她都没有摆脱掉那阴影，在自我欺骗、借口和痛苦中，她把这种残酷又还给了外面的世界。

        在这幢他住了八年多的房子里，现在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纸箱，有的敞开着，有的装了一半，四周都是从书架上、抽屉里拿下来的东西。家具已经都搬走了。苟云慧不在了，他也决定要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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