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天色如血

雷洪抬起手，照他说的，食指扣扳机，枪是空的。与此同时，彭刑警举起了枪，雷洪眼望着他，“我只求你，把我跟梦遥埋在一起。”

        彭刑警轻蔑地笑笑，雷洪闭上了眼睛。

        枪响了，雷洪并没倒下，倒下的是彭刑警。

        他不明白，不愿意咽最后一口气。从外踏进的葛蕾解答了他的疑惑，“既然你告诉我们那么多故事，我也还你一个。雷洪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我，南昌最优秀的侦探。”

        外面邻居捶门，估计不知道刚才的巨响是枪，不然谁还敢过来劝架？雷洪丢下空枪，一瘸一拐，左手要提着裤子才能把腿拽起来。葛蕾已经通知了吴伟，估计警察很快会到。“可惜了，他这身警服。”葛蕾望着彭海霖刑警摇头，“吴伟一会肯定会难过，欲望这万恶之源，让他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

        丢掉枪，雷洪捂着脸哭了。就在他家阁楼，星空之间，月亮之下，梦遥之上，他放声哭光了下半生的眼泪。

        《法制晚报》那名记者已经把案件写得很详细了。这在南昌又引起了新一轮轰动。潘义平表面是物管主任，其实是名毒枭，刑警彭海霖一直与他合作毒品生意，雷洪的老婆梦遥红杏出墙潘义平，雷洪准备炸死潘。彭刑警一箭三雕，杀死潘义平，独霸南昌毒品生意，嫁祸雷洪，杀死梦遥，以泄她当年抛弃他而傍雷洪大款之仇。

        雷洪从那夜后下落不明。

        半月后某日黄昏，有个人从山下走上来。雷洪掏出烟，吸了一口，问：“梦遥无亲无故的，她的葬礼谁给她办？”

        “反正用不着你。”

        “我再给你十万，你帮着办得好一点儿。”

        “不用了。”

        雷洪向下走几步，葛蕾喊住他：“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雷洪转身仰望葛蕾，他想起郭德纲的段子，坏消息是只有牛粪了，好消息是，牛粪有的是。那么如果坏消息在先，其实就没有好消息。他让葛蕾先讲好消息。

        但葛蕾没讲，回忆起往事，说：“五年前有个网吧打架，有个小子被一把西瓜刀从太阳穴穿过去，在另一个太阳穴露出个刀尖。都那样了，没死！从那以后我就认定，有些人就是有鬼神罩着，怎么折腾也死不了。你就是一个。”

        雷洪说声谢谢，继续下山。也就三五步的样子，葛蕾的声音在后面说：“梦遥也是。”

        雷洪脑袋嗡的一下，又是幻听，这半个月来五六回了，他耳朵绝对有问题。雷洪转身往上走，急速到葛蕾面前，喘着气问她：“梦遥也是什么？”

        “我说，她跟你一样，不死的。”

        受不了自己了，恐惧的时候抖，兴奋的时候也抖。雷洪上下牙咯愣愣咬半天，挤出两个字：“在哪儿？”

        “你跑出来的地方。”

        雷洪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握紧拳头，狠狠给自己一拳。拎起包，大步往山下跑，风从耳边呼呼刮过，不再幻听了吧？

        “还有个坏消息！”

        雷洪停下来，回头看葛蕾。她不说。雷洪一点点爬上去。他不知道坏消息有多坏，会不会把好消息抵空。他跟葛蕾说，她怎么了我都要，残疾了我要，瘫痪了我要，植物人我要，傻了我也要。

        葛蕾还是不紧不慢地讲：“子弹穿的是脑袋，医生跟我讲了一大堆废话，伤了哪哪哪什么的。其实就是两个字，失忆。”

        雷洪松口气：“最好的坏消息，忘了挺好，反正那些事也伤害她太深了，全忘了吧。”

        “伤她的事是忘了，你俩的事，她也忘了。”

        “没关系，她人不会变，我也没变。我们还能重新爱上。”

        “你不能带她走。”

        雷洪圆睁双眼，质问葛蕾：“为什么？”

        “她才二十二岁，她得先把她大学读完，将来会有个很光明的人生，能跟你天天东躲西藏？而且，你现在还没销案，她对你的认识就是，你给了她一枪，造成她重伤失忆。所以，她恨你。”

        雷洪说不出话，哭不出来，倒着往下退。说不上什么感觉，一路低着头下山，也不知道一会儿去哪儿。

        既然能出来，也就有本事进去。中午没看着，晚上那个护士终于来食堂了。一个人打了点儿青菜，也不要米饭，挑个没人的地方边发短信边吃菜。雷洪端着餐盘坐过去，掏出盒子放桌上，说：“这个跟你的表一样吗？”

        这时她的视线才离开短信，过了五秒才想起雷洪：“是你啊。”

        “这块是真的，价格不菲。”

        “你真的舍得送我吗？”

        她替雷洪搞了一身行头加一个镜框，十分钟后他身着白大褂走在她后面。她让他走快点儿，他是医生，应该走在护士前面。走到楼梯拐角雷洪戴上口罩。她说有点儿假，又不是去传染病房。

        “那你也戴上。”雷洪说。

        接近病房，浑身又抖起来。小护士比他淡定多了，进门就对那两个警察嚷嚷：“谁让你们抽烟的！就是没点着，也不能叼着在病房里晃啊。出去！出去！”

        看到梦遥的一刻，雷洪浑身僵得走不动了。她穿着住院服，头发已经被刮光了，上面缠着纱布，盘腿坐在床上吃汤圆。雷洪得扶着墙才能走进来。要不是葛蕾说了那些话，他真想抱起她就走。

        梦遥看见他，慌忙戴上帽子，对护士抱怨：“怎么是男医生？”

        “医生，这就是病人梦遥。”

        “你该提前通知我有帅哥要来！”梦遥扶正帽子，看着雷洪，“你要吃汤圆吗？”

        “不用，谢谢。”真糟糕，他的声音是哽咽的。

        “为什么不吃？”

        雷洪咳一声，调整一下，说：“在我们医院，医生如果偷吃病人的东西，是要罚款的。”

        “我刚知道汤圆和元宵的区别，这么复杂。我估计我没失忆的时候，也不可能知道它们到底哪儿不一样。”

        雷洪跟她解释：“最重要的区别是，有元宵节，但是没有汤圆节。”

        “医生，为什么我知道元宵节，却不知道每个元宵节都是怎么过的。”

        “梦遥，医生要号脉啦。”

        “号脉？”

        她伸出手，看他的手势，脉搏向上放在雷洪腿上。雷洪也不知道哪儿是脉。反正她失忆，也不可能知道。他就死握她的手望着她。

        “我有好多奇怪的想法。像是，我今天一天都在想，我到底是不是处女？我有点儿不要脸，是吧？”

        真好，梦遥，你还是你，还是那个小仙女。一滴眼泪落到她手腕上。雷洪慌忙擦去，说换一只手。梦遥把头凑过来，看他的眼睛。很近，他又想吻她了。

        “医生，你眼镜没镜片，所以眼泪掉出来了。我说了句废话，是不是？你眼镜没镜片，你肯定是知道的。”

        雷洪挺不住了，起身面对着墙，扯卷纱布擦擦眼睛。他转回身戴上眼镜，对她说：“你很好，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记忆的事可以慢慢来，不要急。你很聪明，还很年轻，将来会有很多很好的男人喜欢你。你一定会有特别特别特别幸福的一生。”

        “医生说的话，你要听进去喔。”

        “哦，明天医生还会来吗？”

        “医生是上海过来的专家，一会儿就要回北京了。”

        雷洪不说话，看着梦遥，多想这么一直看下去。如果现在马上死掉，凝成一座蜡像，永远立在她身旁，该有多好。

        不能再待了，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想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就跟她每回生他气要离开的速度一样缓慢，绕一个圈，两个圈，就是等你拉住她。雷洪握住门把，打开这个门，可能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这时梦遥在他身后问道：“我当初为什么嫁给你？”

        雷洪转身看她拿出照片。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有这张结婚照，我天天看，天天看，还是想不起来。”她举起照片，鼻子一抽一抽地哭，“我有时间就看，晚上他们熄灯了，我就去厕所看，我要记住他的每一部分，我要记住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我时刻准备着，我知道他肯定会来找我的，他不会不管我的。你今天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来了，他的眼睛来了。你的眼睛告诉我，我是对的，我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个冰冷世界。”

        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小雪，最低温度可降至零下五摄氏度。夜里十一点半雷洪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西走。他也不清楚要去哪里，但能一直走着感觉真好。拐过去是索菲亚教堂，雷洪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他从来不信教，也不相信会有什么比人的力量更大。而此时血色下的它似乎有种力量要把他吸进去，雷洪不自觉地向前迈着碎步，直到铁栏将他挡在外面。雷洪仰头望上去，天色如血，这时候下雪了。

        仿佛最美的暗夜精灵，雪花落在哪里，哪里就变得洁白无瑕。雷洪脑子空空地站在红色天空下，任雪瓣轻触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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