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尘

阿波罗带她来到一处山林间，树林中一只棕色壮硕的母熊正在觅食。

        阿尔忒弥斯皱眉：“阿波罗，卡利斯托在哪儿？”

        阿波罗点头向她示意：“那头熊。”

        阿尔忒弥斯震惊地望向那头皮毛枯糙的棕熊，惊怒的情绪迸发，战栗从背脊爬上头皮，她咬牙切齿问：“谁干的？”

        阿波罗垂眸：“我想，你应该愿意把她接回去。”

        阿尔忒弥斯奔向棕熊，棕熊一看见她便发出痛苦的嘶吼，她不愿被昔日女神看见自己这糟糕的模样，发疯地向林中逃窜。

        阿尔忒弥斯还想去追，阿波罗拉住了她的手臂，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先冷静，别刺激到她。”

        “直到现在你还想隐瞒我么？你要么就瞒得干干净净，等哪天东窗事发，我一刀砍了你的头。要么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我是一个女神，不可能做你掌中的傀儡。这世间的一切，不会只顺着你一个人的想法发展。你不敢说出他们的名字，但我依然会找到他们，射出我的黄金箭。到那时，结果只会更坏，你更加无法处理。”

        “她有孕了，产下了一个儿子，寄养在她父亲那里。追杀他们的人，还在找寻她与儿子的踪迹。”

        “就像当初追杀我们的母亲一样是吧？”

        “是……”

        “所以，阿波罗，沉浸在太阳神的权势中，使你连痛苦的过去都忘了么？当初离开阿德罗斯岛时你许下的誓言全都不作数了么？”她愤而挣脱他的手，向后退去。

        “不是，阿尔忒弥斯，我们现在对此是无能为力的。你想要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能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若向他射出黄金箭，箭矢最终只会没入你的胸膛。”

        “你怯缩了，阿波罗，你失去了太阳神永不退缩的勇气。”

        “阿尔忒弥斯，比起别的，我不愿你因火爆的脾气而受伤。”

        “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从现在起，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再将你当作我的哥哥。”阿尔忒弥斯握紧手中的长弓，向丛林深处走去。

        突然，一个宽阔的怀抱从背后抱住了她，阿波罗低着头，额头抵在她的发顶：“你真的想好了么？要为了你的侍女和……父亲大人决裂。”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喘息，有着化不去的浓郁忧伤。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可笑么？众神之中，敢于侵犯我侍女的人寥寥无几。敢伪作我的模样的更是屈指可数。能让你太阳神阿波罗都不敢说出名字的只有那一个。我亲爱的父亲，敬爱的神王，宙斯大人。

        这不是什么无知与意外，是压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蓄谋已久。若非知道是我的侍女，他怎会伪作我的样貌欺骗她？

        有哪位父亲会扮作女儿的模样，侵占她的侍女，违背她的神职，破坏她的名誉，伤害她珍视的朋友，令她成为众神的笑柄？

        你们总说他疼爱我，是他那些数不清的孩子们中最疼爱的一个。

        我反而觉得若他真的最疼爱我，才让我血冷。那些他不疼爱的孩子，便不管不顾，拋诸荒野，任赫拉虐杀么？

        是他从未疼爱过我，还是他心里眼里只有他自己。阿波罗，你能回答我么？”

        “你要怎么办？”阿波罗紧紧抱住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用力。即使曾经在荒野中被野兽咬住腰身，他为求生迸发出的撕裂野兽身体的强大力量都不如此刻来得有力。

        他的双臂箍得她生疼，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压碎。

        他很怕她一时冲动提着她的长弓，踏进宙斯神殿，将金箭射进宙斯的眉心。

        她杀不掉他，只会在神殿之内被他碾成齑粉，他不会对她保留任何情义和不舍。

        当初宙斯登上神王之位时，他毫不手软，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父亲剁成千万段，洒向人间。

        前任神王的碎尸落进大海，从海中诞生了美丽的阿佛洛狄忒。若不是宙斯垂涎于阿佛洛狄忒的美貌，他甚至不会留她一命。

        而当预言降临：宙斯的第一任妻子将会在生出一个明眸女儿之后，生出下一任接替他的神王。宙斯便毫不犹豫地杀掉自己的妻子，吞下了尚在腹中的女儿。

        若不是雅典娜威武强大，从宙斯头中飞出，能够替他值守奥林匹斯，而他第一任妻子已经离世，他不可能留雅典娜一命。

        如今，阿尔忒弥斯若要为卡利斯托的贞洁向宙斯发起挑战，她一定无法再见到第二日的自己。

        即便他们两人联手，也绝不是那人的对手。

        他低吻着她的发顶，声线喑哑：“等一等好不好？”

        “还要等什么？等他把手伸向下一个无辜少女么？那个少女会是谁？会是我么？”

        “不会，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阿尔忒弥斯，月桂树下的诺言仍在，太阳神永不撒谎。你等我，以后一定会有一个让你满意的结局。”

        他将她的身躯转过来面对自己，弯下身子，和她的双眼对视，金色的双眸中带着祈求，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坚定认真地向她许诺：“忍辱负重，韬光养晦。我会让他付出代价，会让他跪在你面前向你和你的卡利斯托道歉。答应我，你暂时先忍耐一下好不好？否则，即使是你与我为此付出生命，也无法成功。”

        阿尔忒弥斯压抑着盛怒的喘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他说的话，远处传来一声熊的嘶吼。

        她立刻推开阿波罗向林间奔去。

        树林中，一个手持弓箭的男孩扑在卡利斯托化成的棕熊身上哭喊：“母亲！”

        男孩的胸前不停地流着大量的血，鲜血染红了棕熊的皮毛。棕熊胸膛还插着一根箭矢，阿尔忒弥斯冲到棕熊身旁，抱着它粗壮的前肢，捂住它汩汩流血的伤口，泪水从眼中流下：“卡利斯托，卡利斯托……”除了它的名字，却说不出其他话来。

        阿波罗抬头看向天空，拉着阿尔忒弥斯的手臂试图将她从棕熊身边拉走：“我来处理，你先走。”

        阿尔忒弥斯拍打他的手臂，不愿起身。

        他握住她的脸，迫她转头看向自己：“赫拉来了，我能处理，你信我。”

        赫拉的神光已经闪耀天际，阿波罗见来不及送她远离，便将她变成一只金色的里拉琴握在手中。趁赫拉还未到达之时，拿出厄俄斯留给他的天空星辰之钥，将卡利斯托与那位男孩升至天空化作星辰。

        赫拉落地，冷然皱着眉问：“阿波罗，你在做什么？”

        他恭敬地回答赫拉：“敬爱的神后，母子相残的结局对他们太过残忍，我实在不忍见此，将他二人化作天上双星，他们不会再次来到世间，也不会影响您与父亲的感情。”

        赫拉望着在天空中闪烁的两颗星座，见木已成舟，冷哼了一声：“太阳神真是良善。”

        “毕竟是我妹妹的侍女，结局太过惨烈，她会很难过。”

        “哦？她不是才在宴会上辱骂过你么？你倒是不计前嫌，还替她着想，难得的手足情深。”

        “阿尔忒弥斯脾气暴躁，得罪神后处还望不要同她计较。”

        “我是不会和她计较。好了，阿波罗，我本是带着同情来解救他们的，可惜来晚了。不过既然你已经处理过了，那就这样结束了吧。”

        “好的，神后。我还有工作要完成，先离开了。”

        阿波罗带着阿尔忒弥斯化作的里拉琴，来到星辰之间，才将她变回原来的模样。

        阿尔忒弥斯瞪着他：“你对赫拉真是恭敬。”

        “一般。”

        她没空和他多言，径直走向化作星辰的卡利斯托，卡利斯托的灵魂在天空闪耀，见女神走向自己，化作虚影来到她面前。

        卡利斯托流着泪：“女神，卡利斯托无颜再见女神。”

        阿尔忒弥斯安慰了她许久，才了解了当时的全部情况。

        卡利斯托原本回家探望父亲，在返回月神殿的途中见到了宙斯化成的阿尔忒弥斯。那时真正的阿尔忒弥斯还在人间的丛林狩猎，卡利斯托将阿波罗寻找她的事情告知于“她”，“她”微笑着抚摸卡利斯托的脸，说着不用担心。卡利斯托意识到面前的人绝非自己的女神，想要逃离，却被迷晕，之后便失去了贞洁。

        她自觉无颜再见女神也无颜返回家中，在荒野间游荡，并生育下了一个男孩。此时，知晓宙斯丑事的赫拉被强烈的嫉妒吞噬，她派人追杀卡利斯托。卡利斯托将这个男孩交给了自己的父亲抚养，为避免给父亲带来灾祸，一个人逃向丛林。最终被赫拉变成一只棕熊，也被赫拉诅咒将会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

        宿命的指引将她的孩子带到她面前，那个男孩向着已经变成棕熊的母亲射出手中的箭，直到卡利斯托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才从重伤的棕熊眼中看见母亲的影子，强烈的痛苦席卷了他，他举起另一只长箭刺穿了自己的心脏，伏在母亲身上痛哭。

        她与孩子的灵魂本该飘进冥界，但赫拉的诅咒使他们不能去往真理之地那样的乐土，此后只能飘荡于痛苦之河上，一遍一遍地经历生前最痛苦的记忆。

        阿波罗不忍这样的结局，将她们的灵魂升至天空，化作了天上的大小熊星座。他们此后可以相偎于天上，共同看着这人间。

        卡利斯托哭泣着对阿尔忒弥斯说：“女神，我虽然失去了□□的自由，但我已满足，希望您不要为了一个渺小的我与您的父亲决裂。

        我非常感激您与太阳神为我所做的一切，您一直照顾我良多，如果可以我愿永远服侍您。太阳神打破我们母子相残的宿命诅咒，赐予我一个与儿子相伴的机会和永生的灵魂。请不要为我哭泣，我会一直在天空陪伴您。”

        告别了卡利斯托，阿尔忒弥斯只觉浑身冷得发抖，她甚至拿不稳手中的金箭，悲痛的情绪令她想要冲进奥林匹斯，砍下那两人的头。

        阿波罗紧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温暖干燥的手掌向她传输太阳的平和温度，他低着头平静地开口，低沉的声音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阿尔忒弥斯，我是司掌预言的先知神，相信我，宿命的刀斧一定会落上他们的脖颈，天空会降下神罚，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到时，让他们跪在你的面前诚挚地道歉好不好？不要哭，不要害怕。

        现在，我的好女孩，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的太阳会照耀着你，我永远会照耀着你。”

        他蹲在她面前，抬手揉着她的头，目光温柔沉静：“你不要让宙斯和赫拉发觉你已知晓一切，不要让他们知道你们之间生了嫌隙，保护好自己。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

        她扯下他的手，用力咬上他的手背，鲜血溢出，她将满腔的怒与怨都发泄到他身上，泪水夺出眼眶：“我讨厌你，阿波罗，我讨厌你。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一直躲在人间，说不定她就不会误认，说不定那一刻我能听见她的祈祷，说不定我能早点找到她，说不定……

        可我现在还要相信你，还要听你的话，还要等待，我一刻都难以忍受。”

        他将她搂入怀中，轻而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的情绪。

        她耳边落下男神低沉的一句：“嗯。”像是接受了她所施加给他的所有罪名。

        她咬上他的肩膀，像只饿疯了的猎犬，血腥盈满唇舌，她又泄了所有力气，松开口，只埋在他颈间低泣：“回不去了，哥哥，我们回不去了。”

        他轻轻地说，声音极轻，却无比清晰：“我永远爱你。”又想起了那句神谕，“兄长爱护妹妹那样的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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