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四章

风信子花开的清晨，江敛带着陆颜回到了江家祖宅，薄雾笼罩的重门深锁的宅门缓缓打开，迈巴赫慢慢驶入后，沈溪调转方向盘走车行道绕过前面的洋房和花园，直接去了最后面老太爷居住的小院，在小院门口停下了车。

        沈溪先下车拿出轮椅支好，江敛却直接抱着陆颜上了台阶，站在如意门前理所应当的看向他。

        沈溪心领神会，拿好轮椅上前去叩响了门环。

        陆颜这一周被江敛抱来抱去，已经从忸怩到麻木了。她心不在焉的窝在江敛怀里，一面思考这两天的心口偶尔微疼的异样，一面环顾四周。

        江家老太爷独居的这个小院是仿古建筑，石狮子，如意门，红花檵木，黛瓦粉墙。环院种植了风信子，正值花期，各色的花团在微风下摇曳，甜中带涩的浓郁花香直扑鼻尖。再往上看，石雕门匾上浮刻着烫金的三个大字‘慈安居’，两边另有小字，看不太清。

        大门口算是中规中矩，朴实无华了，以她浅薄的眼光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光景。

        陆颜正想着，就听到了拔闩的声音。佣人打开了门，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扎着丸子头，穿着改良版的青色旗袍，裙摆处绣着黄色的谷穗，瘦瘦高高的，看到江敛的时候明显眼睛一亮，在视线接触到他怀里的陆颜后又震惊的瞪大了双眼，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江敛不耐的蹙眉，沈溪连忙上前推了推小姑娘，匿笑道：“不过一周没见啊青禾，怎么，就不认识了，你这记性怎么能服侍好夫人？”

        “怀疑我的专业能力，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服侍的好着呢！”青禾嗔怪的拍了沈溪一下，很清脆的一声响，力道不小，沈溪‘咝——’的一声缩起了肩膀，想教训这丫头又放不下手里的轮椅，只能疼的站在原地龇牙咧嘴。

        “原来是子恪少爷回来了，少爷快里面请吧，老太爷正念叨呢！”青禾转而对着江敛换上了幅大大的笑脸，赶忙把人引进门，却难掩眸中的惊异和好奇，一直在偷瞄陆颜。

        沈溪走过她身边时趁机拍了下她的头，“眼睛乱看什么？刚还说自己专业，你这不是把侮辱你人格的机会往我眼前怼嘛！”

        青禾愤怒的瞪视着他，又狠狠的踢了他一脚，“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不要随便拍我的头，会不长个儿的！”

        “您都二十四的高龄了，还想长个儿呢？白日梦想吗？”还没进门就连遭两下的沈溪依旧身残志坚的奋斗在调戏个子只到他胸前的小姑娘的第一线。

        江敛仿佛司空见惯般的，既不理睬也不管，抱着陆颜径直绕过照壁走过门楼，两人的争吵声被甩的越来越远。在进偏厅前，陆颜还依稀听到一句“姓沈的，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一下，我就不幸福！”

        这架，吵得真是好深刻啊！

        从门楼走过来一切都还显得比较正常，但一进到室内，那张鲜艳的花开富贵的孔雀屏风还是毫不意外的让陆颜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壕无人性。

        不用懂行的人介绍，她也大概能知道这么大一张刺绣屏风嵌上一圈七彩琉璃的镶边肯定是价值不菲的，毕竟那只孔雀绣的那么精细，栩栩如生。

        绕过屏风就是偏厅，四副八仙过海的瓷板画分立两侧，下设了沉重的红木座椅，居中主位后的头案上放置了一块等身长的雕刻成如意形状的九龙献宝，处处都完美复刻了古代富贵人家的陈设。

        江敛抱着她走出偏厅向里，一个转弯就到了主客厅，宝塔型的水晶吊灯下，一张巨大的整面浮雕的茶几占据了中央的大部分位置，看着就十分沉重，中规中矩的成套的红木浮雕桌椅四周环绕，北上的背景墙上挂着镂空的花雕木屏，从左上题字可以看出是幅山居图，挂在屏风上的匾额写着‘居之安’。屏风下的主位设了一张罗汉床，由小案分成两座。

        此刻，左边的主位上正坐着一位老人，捧着本看着有些年头的线装书神色严肃的摆弄小案上的棋盘。老人一身久居高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势，执棋时镇定从容，刚毅冷峻，丝毫不见身在耄耋的窘迫。下颚处有一道较深的疤痕，更是为他平添了一份威严，从中可窥见岁月的沧桑。

        陆颜有些紧张的抓紧了江敛的领口，满月宴上遥遥一瞥，她还记得，这个老人就是江家老太爷。

        感受到陆颜的不安，随后后颈处肌肤相贴的触感让江敛微微挑眉，抱在她后背上的手暗暗的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陆颜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奇异的安定了些。

        江敛走上前，出声叫道：“爷爷。”

        江老太爷抬头看去，见自家从开蒙起就少许人抱的孙儿亲亲密密的抱着一姑娘，惊奇的放下了手上的书。

        “这是陆颜？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啊！快坐吧。”江老太爷挥手示意两人坐下，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陆颜，身姿窈窕，容貌清丽，钟灵毓秀，端得是个美人胎子，难怪子恪抱在手上不放。

        陆颜轻声问好：“老太爷好。”

        江老太爷点头受下。

        江敛把陆颜放在了右侧的轿椅上，自己则坐在茶几另一面的椅子上。

        老太爷又拿起线装书，“子恪，来，陪爷爷下一盘。”

        江敛应声上前，坐在了罗汉床的另一侧，老太爷把黑棋的棋篓递给了他。

        “颜丫头这腿怎么了？”执白先行，老太爷对着手上的棋谱，先落一子，清清淡淡的问道。

        老人家说话总是自带一股亲近，江老太爷也不例外，偏偏他年少参军，在部队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说话时又有军人的强势和威严，叫人不自觉肃穆。

        陆颜扶在软枕上的手掌几不可见的动了下，她笑着回道：“回老太爷，上周跟着父亲来参加闹闹的满月酒时不小心崴到的，已经没什么事了，再过一周就可以拆石膏了。”

        江敛紧随老太爷落子，眼角的余光却一时三刻也没离开过陆颜。她的小动作自然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陆颜在他眼里，怎么样怎么样都可爱，就连这样故作镇定的小模样，都能惹得他微勾唇角。

        “你是成锦的女儿，就是子恪的侄女，成锦也算是我们这些长辈看着长大的，就把江家当成自己家，不用这么客气，随闹闹的辈分，叫我太爷爷就行。”江老太爷点点头，又落下一子，眼睛不动声色的从两人身上扫过，看到江敛眼含笑意时，心中惊奇更甚。

        “是，太爷爷。”陆颜微微低头应道。

        随后室内便陷入沉默，只有玛瑙珠玉的棋子扣落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响声。佣人捧来香炉，放置在罗汉床边的高脚花架上，香烟袅袅，神秘的旃檀清香霸道张扬，充盈在这一方小天地中。

        外头的晨雾已经散去，微弱的阳光自落地窗照进室内，已经临近早饭时间，可正在厮杀的两人还未分出胜负，棋局战况胶着。陆颜所处的位置极佳，正好可以清楚的看到棋盘上的情况，心里对于该怎么结束这个棋局已经有了大概的思路。

        她母亲未得重病前是职业棋手，围棋九段，鲜有敌手。陆颜从小由母亲教导，早已定段成功，虽然没有升段，但也算是个一般的高手了。

        所以每当老太爷下错子的时候，她都着急的皱眉，江敛博弈之余，则在心里细数陆颜皱眉的次数，越数越喜欢。

        在餐厅渐有米粥的清香飘来时，陆颜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起来。在落针可闻的会客厅里格外清晰。瞬间，主位上的两人都手执棋子的看向她。

        陆颜尴尬的笑了，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微微垂头，食指不好意思的摩擦着头发，脸颊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一路有蔓延到脖子的趋势。

        江敛正要开口说什么，被老太爷一个手势挡了回去。

        片刻后，老太爷把棋子扔回篓子里，爽朗的笑出声，“颜丫头饿了？”

        陆颜点点头。

        没办法，生理反应太诚实了，她不承认都不行。

        老太爷起身，“子恪，你把颜丫头抱过来坐着。”

        江敛放下棋子，起身把陆颜抱到了老太爷先前坐的位置上。

        陆颜不明所以的问：“太爷爷，这是？”

        “丫头会下棋吗？”老太爷示意佣人搬来了一张圆凳，就坐在小案前面。

        陆颜回答：“会一点。”

        江老太爷弯曲手指点了点棋盘，开口道：“好丫头，那你就替太爷爷下完这盘棋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去吃饭了。”

        陆颜看了一眼江敛，有些犹豫，“可是，可是我学艺不精……”

        江老太爷大手一挥，“不用担心，你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吧，输赢都不要紧。”

        “那，那好吧，陆颜虽然不行，但是太爷爷这么说也只能献丑了。”陆颜点头应下，执起白子，接着江敛刚下的那步落下一子。

        她执棋的姿势标准稳健，确实不像是生手。

        江老太爷正视着陆颜，一双眼睛因年老而浑浊，却仍透着精光，带着莫可逼视的威压，似是在探究什么。所有的秘密，在这样的眼神下都无所遁形。

        陆颜的牙齿轻轻重重的咬着内嘴唇，被老太爷看的有些慌，面上依旧不卑不亢的挺直腰板落子。

        前几步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浪，下子也能看出来颇为老道，不是个新手，只是终究有些稚嫩了，棋盘上依旧是江敛的黑子占了上风。

        一轮下来，江敛手执黑子迟迟不下。

        见江敛停了下来，陆颜语气小心的问：“怎么了，小叔？”

        江敛抬眸看她，“你一吃，我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会把棋局拉长的。”这样的话，你就要跟着挨饿了。

        陆颜笑了，轻松的反问道：“那小叔，我这么一吃呢？”

        其实她看出来江敛在让子了，只是难得这么棋逢对手，她有些兴奋，想好好的跟对方下棋，也是尊重彼此。

        这手一下，竟成合围之势。棋盘上的白子渐露锋芒，江敛也不由得认真起来，眼眸中带了少有的欣赏。

        江老太爷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早年混迹部队，从来不爱这些舞文弄墨慢腾腾的玩意儿，后来退了下来，整日跟老太太待在一起，渐渐也修身养性，棋艺不能说好，起码是有耐心倒腾这些东西了，也能看得懂棋局。

        老太爷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起先神色严肃，而后又放松下来，眼中来了几分兴趣，对陆颜赏识道：“好丫头！这招反扑真是妙啊，子恪你居然没防备，粗心了啊！”

        陆颜难得被爷爷辈儿的长辈夸奖，有点不好意思，江敛则丝毫没有被调侃的窘迫，神色淡淡的提醒：“爷爷，观棋不语。”

        老太爷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小叔，你这个角是不要了吗？”陆颜一子下去堵住了江敛的退路。

        “那边是刚刚爷爷下的，里头全是死子儿，我怕什么？”江敛的语气更像是引导。

        陆颜轻笑道：“小叔话不要说满，咱们先试试看。”

        “那我就打起来，你还能怎么办？”说着，江敛将角落彻底围住，收走了其中的白子。

        陆颜一子落定，江敛眉尾一挑，他拿出两颗棋子放置在棋盘上，表示认输。

        江老太爷稀奇，一时半会还没看出来怎么就输了，仔细数过两遍棋子后有了眉目，拍手叫好：“子恪你输了颜丫头半目，这下家里终于有能胜你的人了。丫头，你这棋艺叫会一点？叫学艺不精？”

        陆颜笑得腼腆，解释说：“太爷爷，我这是险胜，赢半目运气的成分是占比较大的。”一盘棋下来她已经看出来了，老太爷并不是很会下棋。

        江敛边收棋子边说：“赢了就是赢了。”

        老太爷认同的点点头，结果最重要，反正他孙子输了。

        “别捡了，别捡了，叫佣人过来收拾吧，”老太爷站起身拿过拐杖往里走，“你奶奶和母亲也应该起床了，还不把颜丫头抱去餐厅。”

        江敛放下棋子，走到陆颜一侧矮身抱起她，抬脚穿过走廊往餐厅走去。

        陆颜窝在江敛怀里出神的看着某处，好几天前她就觉得了，现在她移动的方式就跟轻拿轻放的易碎物品一样被搬来搬去的。

        其实，她还可以坐轮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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