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四
碧蓝而辽阔的高天上,白云自在卷舒,一只雄鹰双翼负风,穿梭云间。
李沁喜正站在王帐前晒太阳,她闭上眼,仰起头让阳光唤醒自己僵硬的脸颊。隔着一层眼皮,日光在她闭着的双眼中呈现为涌动的橘红色。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手在眼睛上揉了揉,缓缓睁开眼,重新适应眼前的世界。
季春初夏时节,草花繁盛,蝶飞蜂舞,不宜打仗,但事实就是这么煞风景,她只好勉强自己对脚下夹粉杂黄的草原视而不见,试图驱赶心中的懒散。
“春乏秋困呵——”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她知道这是很不应该的:奚赫内战已持续了两个多月,眼下决战在即,不可掉以轻心。自己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叫士兵们知道了,怎么定得下心?
但她真的拿自己没办法。从出宫去找苏伊开始,她就一直保持着亢奋的精神,为赫连出谋划策四处奔忙,日夜挂心战局,是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香,早就没剩多少韧劲了。
赫连拉她一同前来督战,原是为了鼓舞士气,但比起打仗,她的心情实在不受控制地更渴望郊游。
“你这样真的好丑。”惹人白眼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转过身,没好气地盯着赫连看。
他只道:“别这么看我,你这样更像男人了。”
李沁喜满不在乎道:“看不惯就别看!”
行军在外,她没有梳妆打扮,而是头戴黑幞头,身穿宽大的红底银灰麒麟纹缺胯袍,腰挽栗色蹀躞带,腕扣臂鞲,脚踩一双黑色翘头六合靴,除了不佩刀没胡子太单薄外,是很像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装备倒是挺全。”赫连恨恨地打量她,“也是薛遣棠给你的?”
李沁喜斜睨他一眼:“我哥哥的旧衣服。”
“你哥哥?”赫连迈步走到她身旁,“你哥哥是谁?”
李沁喜微仰起脸答:“哼,我哥哥就是显朝皇六子,如今君临城中的越王。”
她一直很遗憾没能见一见身为越王的李烨,这会儿想到他,脑海里全是兄长站在城楼上,目送自己远行的场面。
他是亲眼看着自己和薛遣棠离开的,他看着挚友和胞妹远去,紧接着自己也出宫立府,内心一定无比寂寥。
李沁喜身上衣服都是他穿小了的,全拿给她做变装用——从前他们兄妹二人会不时出宫作顽,穿男装更方便。
不知父母兄长是否无恙?李沁喜轻微地“唉”了一声,欲转身回帐,却被赫连一把拉住胳膊,“马上就总攻了,趁现在还得空,出去走走?”
他语声竟如朋友般:“给我讲讲你们的君临城吧。”
君临,多么骄傲又亲切的名字,李沁喜不禁眼角含笑,没有拒绝。
赫连碧瞳闪动,眼神在她与景色之间来回。
她的面容稍嫌白净,怎么看都只是个眉目清秀的女郎,那种清逸雅洁绝非男装所能掩,方才浅笑之时更是。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有点快,一双长眉心虚地挑了挑。
二人一前一后骑马出去,在一片空旷无人处停下。
他和李沁喜宛若两名顽童,随意地坐在地上,柔风刮起草地的清香送到两人面前,李沁喜猛嗅了一口,深深地吐出体内的疲惫。
“君临也有这样的地方吗?”赫连问。
李沁喜想了想,道:“没有罢?君临是都城,城外道路交错,好像还真没有这么大的草场。就算是皇家园林或校场,也不如这里空旷。要想有这么大一片好景色,起码得出城去百里外的啸篱围场。”
赫连感到出乎意料:“你去过围猎?”
李沁喜轻轻一笑:“没有。这是我听来的。女孩儿家不能跑那么远。”
“女孩儿家不要跑那么远。你又不会打猎,搞得脏兮兮的!”从前李烨嫌带着她麻烦,每次都拒绝李沁喜想跟去猎场的请求。“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的,等我回来了,我把全过程都给你讲一遍,不,讲十遍。”
赫连满不相信:“你会这么肯听话?”他印象里,李沁喜可不是说不让去就不会去的人。
“那我能怎么办?那可是出城百里,被我阿爹知道了我肯定挨说,哥哥还要罚跪,罚完跪了他回来,母妃那儿我们还有一顿饱的。”
赫连嗤了一声,“你哥好惨。”
“……”
令李沁喜打从心底感激的是,即便因为自己连累兄长挨骂了,他也从不责怪她,下回仍愿意偷偷地想法子带着她玩。
这样看来……为人兄姊真是不易。
赫连问:“既然你哥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不保护你不让你来?”
“唉,”李沁喜低下头重重吐一口气,“我一直觉得不堪回首,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就是因为他待我好,我才一定要离开,这是为他好。”
这两个月里与赫连不再针锋相对,反而让她开始去反思与他之间的牵连——他与自己一样,都是无奈的。
同是可怜人,何必剑拔弩张互相伤害。
其实,愿意配合的时候,赫连还是个不错的战友。虽然仍会时常拌嘴争吵,但在二人之间,信任,正逐渐从微建立起来。
她斜着眼睛瞟向赫连,一边回忆一边说:“我不走,他就是刺头,是罪人之兄,而我离开,他就是功臣,是忠良贤王。他分得清得失却下不了手,那就我来做。”
彼时所受之压迫,令她到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沉重如山。
赫连很自然地便明白:“是争储吧?”
“嗯。”李沁喜望着远处的蓝天轻应一声,“我希望他赢。”
赫连不屑道:“我就不懂,赢了到底能有什么好处?权力?我也赢了,可是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改变,没意思。”
“可能就是为了不变吧。”李沁喜若有所思,“相比起变得更差,它总是好的。因为一旦输了,便会失去所有。你宁愿娶我,也不愿娜依从身边被人赶走吧?”
倘若获胜的不是赫连,而是别人,当下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比起未知,人总是愿意选择已被确定了的状况,即便它包含着痛苦,但总归是在可承受范围内。
经她一举例,赫连便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样。
发现李沁喜罕见地允许自己窥探她的过去,赫连心底忽然一阵阵放松。就这样浅浅地聊下去吧,别做煞风景的事,他想。
他也发觉自己与李沁喜并非如想象中那么话不投机:他自小学习显朝文化,小时候也曾向往过去那片土地看看;她又是个货真价实的显朝人,孩提时代那些无人可问的稀奇古怪的问题,正好可以向她求证,反正是闲聊。
他想起从前老师给他讲过的那些传奇,从人妖鬼怪的恋情,凡人受神仙指点在荒山中挖出稀世至宝,到江洋大盗劫富济贫,一一都问了个遍。
“我问你,人说显朝街头幻术可以变死为活,凭空变出瓜果来让人品尝,你见过吗?”
“当然没有,”李沁喜直截了当:“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要真有,我阿爹早让他们进宫来演了。”
……
“花木兰在军营里喝完酒想起夜怎么办?”
“……”
“显朝国玺到底是不是和氏璧?”
“……”
李沁喜伸手打断他:“你问得也太离谱了吧,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都是哪儿听来的?”
赫连顿了顿,把自己的心门拗开一丝缝隙:“从前我父王要我学的。”
李沁喜眨眼怔了片刻,在脑海里把前后因果又理了一遍,转而深沉道:“抛开我个人的事情不说,其实从某个角度,这也代表了你父王对显朝的肯定和崇敬,不然,他心中的人选也不会是我,而是来自别的国家。”
提到这个,赫连的语气突然冰冷下来:“没错。但是他牺牲了你,你很恨我们吧?”他抬起眼眸,对上李沁喜,似一匹又凶又怕的狼。
李沁喜看了看他,站起身来摇头道:“我如今不恨了。你真该感谢这片草原,是它的美丽,让我宽恕你。”
草原以慈爱的胸怀包容着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人事多变,天地却恒长,一个两个人的那点爱恨忧愁,摆在这片无限辽阔的天地间,只剩渺小。
而且史书的图卷太漫长太恢宏,一个人终其一生也不能实现她爱情上的愿望这种事,实在不值得长久驻足。
她望着草天相接处自说自话:“求仁得仁,我该知足了。”
人的一生不是只有情爱,对过去的遗憾,李沁喜释怀了。她还有大把余生能可开拓,她不愿放弃。
自己是怎么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的呢,李沁喜相信,这是奚赫大地给她的馈赠。这片天地爱她,一如故乡热土。
脚下的草原赋予她信心和勇气——她可以,她将要,在这儿,拼尽全力绽放荣光。
她回头看了看呆坐在身后的赫连,破天荒地对他笑笑:“你也不要再怨天尤人,等打完这场仗,我们回去,还要更起一番事业来!”
一设想往后,尽管还只是一大片模糊笼统的金色,她仍兴奋激动得忍不住拍手。
“回吧?”她壮志满怀,不等赫连起身答复,迈步便向马儿走去,翻身上马。
赫连骑马追在她身后,望着前方一骑绝尘的背影,为其威风飒爽所撼。
他快马加鞭,追上去与她同行。
初夏的风刮过他鬓边和耳畔,他头一回感到,望不见尽头的远方也很值得奔赴。
两日后的黎明时分,中央军在主帅苏伊的指挥下,对敌军最后的据地发起了总攻。
有王与王后亲临督战,兵士们大受鼓舞,愈战愈勇,仅于一个时辰内就确定了最终的胜利。叛军首领博克托、元虬皆被生擒,至此,历时两个多月的奚赫内乱宣告落幕。
奚赫王赫连立于万人之上,看着被五花大绑摁在地上的三个阶下囚,“这怎么还多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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