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13

        夏的妈妈对夏到底有没有爱、有几分爱呢？

        周缙不知道，但此时此刻女人流下来的眼泪确实不止为她的男人或者为她自己。

        周缙探究地观察着这个默默流泪的母亲，想到了她自己的妈妈，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自记事起她就是孤儿院里的孩子，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印象模糊。小时候大人说他们死于一次意外事故，但又拐弯抹角地说那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意外事故。周缙在拥有塔的内部权限后调查过自己父母的死因，资料表明他们都曾参加过溯源计划——准确来说是溯源计划原本最不被看好的第三支线，这条支线在进度过半的时候被联盟终止了。

        溯源计划在数据、理论、概念模型等方面为自救计划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它有更为独特的政治意义上——计划后半段联盟的插手是联盟和塔及高校联盟正式谈判的开始，两边高层吵吵嚷嚷好几年，直到自救计划开始还拉拉扯扯不清不白。

        塔的全称叫“高校联盟创新技术与发展实际研究高塔”，通俗来说就是高校联盟的高级技术部和产品测试部。塔跟高校联盟的关系大概是头牌跟妈妈桑的关系，然后联盟作为外人想来跟头牌搞好关系再把头牌拐走，妈妈桑不乐意。

        按照多少年的历史沿袭，像自救计划这种等级的任务都应当是联盟下委托给塔并提供资金支持、塔来选人组成队伍提供技术保障，但这次联盟要求塔和联盟七三开出人组队，此事不合过去常规，闹得两边都乌烟瘴气，最终塔以“联盟政府方塞的人选必须经由塔方审查通过才能接收”为条件退让了，双方达成一致。

        周缙作为高校联盟的优秀毕业生、塔的普通成员，她曾经拼了命地努力才终于得到了塔的认可加入了自救计划。但作为塔方的成员，联盟暗地里多次派人跟她接触、提出各种利益试图买通她，让她在自救计划结束时发出声明宣布自己联盟方的身份，对此周缙一直保持暧昧态度，但听说自己的同事有好几个人同意了联盟的条件。

        联盟的目的很明确，因为世界污染，他们“难以维系原本的政经制度体系”这件事世人有目共睹。

        看热闹不嫌事大、野草烧不尽除不断的舆论消息近些年尤其猖狂，真真假假、三人成虎，作为政府的他们，由于三天两头有高层官员被爆出曾做过这样那样违法违规伤天害理的罪行，不断引起民愤，如今的联盟公信力下滑得厉害，他们需要自救计划来解决污染，更需要自救计划来挽救联盟岌岌可危的地位。

        在联盟看来，如果高校联盟不仗着培养出的几十代各领域拔尖人才的威信张扬自己、没有取联盟政府而代之的想法还好，万一有，联盟政府绝不可能允许自己被替代，也不想看到那些机会主义者撺掇着没有政治头脑却自命不凡的技术员们坐上统治者的位置。

        他们把塔视为是竞争者、是假想敌，想要把威胁扼死在摇篮里。这让自救计划一开端就带上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自救计划是世人乞求创世神怜悯的计划，是低等生命妄图解析一个高等存在、追踪控制那位神祗的不切实际愿望。

        溯源计划的一二支线分别确认了传统摄入药物治疗和面向人体的设备治疗是没有作用的，污染不可逆，如果不想变成被欲望所控迷失自我的人，只能在日常中压抑自己，把想法关在刻意控制的笼子里并且习惯于此。

        第三支线发现宇宙某处遗迹的粒子构成与组合方式跟污染侵入人体大脑的原理相似，此后研究院逐步有了一些惊人的发现，他们尝试保存了一份经过呕心沥血的分离实验的样本和另一份初步实验成功的针对性实验品回到中心星系，没过两天珍贵的样本和实验品不知所踪——就在第三直线负责人请了溯源计划的指导人来评估此次成果的前一天。

        指导人表示，你们支线的理论推导工作看起来十分完善，却最终用东西丢了这种幼稚接口来搪塞我，到底是因为神学跟迷信不能分割，而第三支线的发展方向正好是走在玄学迷信的歪路上？

        指导人冷漠地翻阅了第三支线的报销账单，最终决定砍掉第三支线——第三支线最缺少科学理论依据、最不缺乏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在他看来完全不值得信任。研究员辛苦奔波的成果丢失了不说，有头绪的项目又被拦腰砍断，有好几个人直接大病一场，心态好些的不多，决心带着在遗迹研究所出生、没有见识过繁华星系的女儿好好走走看看的周缙父母算是两位杰出代表，结果却意外出了车祸，周缙直接沦落成没有家的孤儿，懵懵懂懂被送到了孤儿院，开始了自己踽踽独行的一生。

        这是周缙后来了解到的往事，但事情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吗？样本和实验品去了哪里，第三支线为什么被囫囵吞枣地砍掉，为什么遗迹研究所被封死，连她拥有自救计划权限后仍不能通过？为什么第三支线的叔叔伯伯那些年病死老死的尤其多，好像是在捂谁的嘴一样？

        这些问题周缙当时没有搞明白，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迷雾重重且有危险凶兽暗伏其中。

        “”夏……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是吗……”女人抽噎着哑着嗓子说。

        周缙猛地回神，发现自己垂着头出神了太久，在女人眼里可能也是在为夏神伤。她没想解释。

        “应该不会了，除非创世神复活，世界回到原轨。”周缙说。

        “我不需要你照顾我，既然夏把身体托付给了你，那你要做什么就按你想法去做吧，”女人恢复了冷静，认为周缙不是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她甚至用堪称柔软的眼神打量着夏，“你真的跟她很不一样，哪怕都是这张脸。”

        周缙沉默了一下，对这种温柔有些不太适应：“夏也希望您能一切安好，希望您独立起来，好好生活。”那种关头夏并没有说太多，周缙自己缝缝补补，自作主张给女人多说了两句。

        “是这样啊，我也想的呀，”女人眼睛又红起来，“但是我好像被这个世界操控了一样，我挣脱不开我的欲望，挣脱不开我的命运。”

        她偏过头去，一瞬间像个坚强的不想被孩子看到泪水的普通母亲，周缙看着她扭过头去的身影，心头有些震动。

        可能是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自己在高压下仍追求着什么的感觉，自觉无情无义的周缙一瞬间觉得，可能为了拯救世界的自救计划真的有意义，真的不应该到神陨为止。人类像虫一样在宇宙中繁衍着传承着，文化、感情、思想、生活方式……总有不应该被毁灭的沧海遗珠般的存在。

        “我怎么不可能不想好好生活……我就像条被世界污染、被自己欲望驯化的恶狗……”女人又开始哭泣，但哭泣中带着不痛往常软弱的恨意，强烈的像是干燥的风卷过沙丘带起的恶劣沙暴，令周缙心神俱震，

        神明一定不止那个轻描淡写自我了结的创世神一个，只要问题存在就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周缙狠狠地闭上眼睛。

        答案在哪里，路在哪里，未来在哪里。

        不出意外的话她作为唯一的幸运儿被这个世界挽留，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在说“你有这个责任和义务继续上路去寻找那份解决问题的答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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