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盘活
林潇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
今天没有人来叫他，或许是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打开房门，与此同时204的房门也被打开了。
林潇和白墨隔着长长的走廊对视了一眼。
“现在只剩我俩了。”白墨的笑容藏在灯光背后，“聊会儿吗？”
不出林潇所料。
昨晚杨竹伊和西比亚在一间房间。
“海娜呢？”
“今天我会送她出去。可怜的老师，她也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还要忍受那样的丈夫。我只是吞掉她的绝望和恐惧而已。这些天它们大量地增殖，勉强够我裹腹。”
林潇缓步走过去，白墨就在那里站着等他。
“其实有一点我很好奇。”林潇在白墨的面前站定。
“为什么你给自己分的身份是加害者？”
“猎场围成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加害者了。”白墨向楼梯走去，“或许我们可以吃点东西，慢慢聊。”
林潇没有拒绝。他的确饿了。他总是很饿。
依旧是罐头食物，味同嚼蜡。
林潇吃得颇为心不在焉：“那天的平局……你们是商量好了的？”
“杨竹伊很聪明。西比亚也是。我没想到的是素会同意。”
“她信任杨竹伊。她很容易被说服。”
“她也只能找个人信任来坚持自己内部的稳定不动摇了，好像这样就可以说服自己，自己没有做错过什么。”
“你知道我会选你。”
“因为你看出了杨竹伊的不对劲，但你没想到她们三个人都不对劲。”
“而你选了自己。培利一定会选你。”
“是。”
这食物真的很难吃。
“再陪我一天？明天上午我会把猎场打开，你就可以出去了。”
“那你呢？”林潇看过去。
白墨露出个调侃的笑容：“舍不得我？”
“对。”林潇痛快地回答。
这下轮到白墨的声音被噎在喉咙里了。
林潇往嘴里塞东西之余瞟了两眼对方的表情，心里暗爽。
直球的魅力。他今天终于体会到了。
“所以你准备去哪里？”林潇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接着问道。
“不知道。我刚醒来没多久，居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白墨看向远处的海面，眼里却什么都没有映出。
“你准备去哪？”白墨反问回来。
“我想先去请个长假，然后……出去玩。”
“你跟杨竹伊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
他是指林潇给杨竹伊讲的故事。
“不是很多。”林潇回忆了一下，看起来好像并不抵触记忆里那些惨痛的部分，“说是敌对公司，其实是那个瑞恩达信众协会。我跟他们某个上层有点过节，刚好那会儿起了点冲突，被他们抓走了关起来。我的眼睛被搞瞎了，人也被整了个半残，后来可能是觉得我没什么威胁，对我的管制松懈了一些。我发现自己是在海上，然后就找机会跳下去了。就这样。”
当他讲起这个听起来有点惨兮兮的故事，仿佛是在讲什么传说或是见闻。就好像自我被剥离开来，这样就不必再回忆起当时的感受。
白墨一时语塞，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你面对他人实在的苦难，你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不要说感同身受，若不身受，难以感同。
“都过去了，那没什么的。”林潇捋了把头发，扯下了那条麻绳，“我醒过来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到当时折磨我的人，然后杀了他们。我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一切都结束了。”
白墨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漂亮的异色的眼睛。他有点想去触碰，但又觉得不合时宜。
“你刚刚提到请假……你还在猎人公司工作吗？”他问道。
林潇似乎并不打算隐瞒：“是。”
“你可真是忠心耿耿。死过一轮还不忘给同一家公司继续打工。”白墨的语气里不无讽刺的味道，而林潇丝毫没有被冒犯到。
“他们给的价位很令人心动。而我虽然身为怪物，但并不打算跟世界作对，我还想继续去追求自己喜欢的日子呢。钱这东西，活着总是有需要的。”林潇说得自己都信了。
“也就是说，你到这里来……”白墨意识到了什么，笑容逐渐苦涩，“你们的目标原本就是我。你知道是我。”
“是。”林潇爽快地承认。
猎人清楚自己该在什么时候伪装成猎物，躺在陷阱的下面。
而林潇一直是个出色的猎人。
“败给你了。”白墨向后倚过去，姿势看起来很放松。
“你是个出色的猎人。你只是……不该对猎物产生食欲之外的欲望。”
“彼此彼此。”白墨回敬道。
那一刻林潇的身体绷得很紧，但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其实你在很久之前就跟元卓分手了吧？”白墨并不打算放过他。
“处理许言笑那事的时候，到了学校也就一个月吧，就分了。”
“我就知道——你在学校的那四个月他都没有给你打电话。一通电话都没有。这怎么可能？”白墨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哪有这么谈恋爱的？”
“你早都知道还问我。”林潇感到有些受伤，但他掩饰得很好。那些小伤口不值一提，被人重新划开也无伤大雅。
“我想听你亲口说。”白墨眯起眼睛。他看到了那道伤口。他希望看到。某种近乎报复性的心理。
林潇无言地看着白墨，他在上船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或者说他早就猜想过尼摩长大后的样子。
会比十七岁的时候更高，更强壮，依然有双柔软的手。更加锋利的棱角，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苦涩的嘴角，和犬科动物一样下垂的眼睛。
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比同级的人大那么一两岁，这学校里多的是早早上学或是跳级的学生。生活变故让他早熟，偏大的年龄让他显得更加格格不入。但他身上依然有一种……不好形容的东西。林潇不懂，但大概是被称为学生气的那种东西。
作为怪物苏醒后，他一定不是第一时间就开始着手围猎，他一定去了什么地方，他身上的那点儿学生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学会了将锋芒内敛，尽管锋芒过剩得几乎呼之欲出。也学会了更好地利用他那副该死的无害的皮囊。
变得更加狡猾、危险，背后带着巨大的阴影，他有着足够成为一个阴险又无情的出色的狩猎者的潜力，而如果他真的有朝一日成了那样的危险人物，林潇一定会先捅死他再给自己来一枪的。
林潇无视了心里被再次引出的钝痛，他谨慎地开口：“要不要跟我走？”
他看到白墨的眼睛亮起来，像那年他答应他要找时间同他出去玩时一样。这时候看他又好像从未变过。
但那光芒又很快黯淡下来，白墨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会被你的同事搞死吧。”
“准确地说，生不如死。”
“你似乎对此经验颇丰。”
“我不想回忆那个，不过很不幸，是的。”
那一瞬间白墨的脑子里一定有些疯狂而危险的想法。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如果我始终不答应，你会怎么做呢？”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个探寻的笑容。
“我会尽可能给你个痛快。你不会想知道猎人公司能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林潇谨慎地回复，但仍不可避免地感到身体在一点点地发冷。
他不想回忆那个……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死亡不是痛苦的终点。
痛苦没有终点。
“那如果我逃走呢？”
“……可以一试。但我没办法保证，外面有一支猎人军队等着你。”
白墨看着他，看了很久，像是意识到了某种隐秘的东西：“……你逃不掉吗？”
林潇试图维持脸上的表情，他想他可能失败了。因为他面前的年轻人的声音是如此干脆，像一脚踏上了刀山的勇者。
“我跟你走。”
林潇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一言为定，白墨。”
随后林潇起身，他向白墨伸出手去：“最后再享受一会儿自由的时间吧。”
白墨握住了他的手。他难以忽视对方手中细密的冷汗，好像即将从猎场中出去，去面对人……是远比在猎场里生生死死更可怕的事情。
这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他们站在甲板上吹风、聊天、喝酒，甚至钓鱼。
天色渐暗。
“所以那鲨鱼是怎么回事？”林潇把咬钩的触须丢回海里。
“只是长相奇特的触手。这海下有巨大的海兽，触须很长很多，包裹了船只和其周遭的海域。”
“那可真是巨大……”林潇喃喃，他从未亲眼见过如此巨大的海兽。
“你想看吗？我可以叫它上来。”
“还是不了。”林潇摆了摆手，“我想起了我之前遇上的……大概是什么深海里的东西，长得非常随意，真的恶心坏了，那天有一半人吃不下晚饭。”
白墨不解：“很多深海鱼的长相确实有些一言难尽，但大章鱼还是蛮可爱的啊？”
林潇震惊地看向他。
“身体柔软，触须灵活，又会变色，还很好吃……”
“我想我们对可爱的定义可能有些差异。”林潇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他面无表情地把几条咬钩的长长的触须从鱼竿上揪下来扔回了海里。
“那把刀……”林潇迟疑着选择了下一个话题，他想起医药箱底部放置的那把刀，“是我给你的那把？”
“对。”白墨轻快地回答，“你说过它可以杀死怪物。”
“……是的。它来自猎神的骸骨，只有猎神的骸骨可以杀死怪物。”林潇不确定地解释着，“你把它带进了猎场，你……”
“它就像荷叶一样。”白墨打断了他的话，“没必要摘，但它就在那，也许会有用，下雨的时候，可以挡雨。”
“为什么给我的身份是守护者？”林潇紧接着问道。
“因为……”白墨没能说完。
海面泛起了轻微的波澜，只是一点点，但白墨感受到了。
“看来你亲爱的同事们挺着急的。”白墨盯着水面，表情冷的可怕。
“他们对你进行了评估之后给了我五天时间，我加到了六天，按理说再过二十四小时他们才会采取措施，不过看起来是等不及了。”林潇像是见怪不怪了，“你知道的，老板总是希望你尽可能压缩单项的工作时长，好让你多做些工作。”
“难得两个人独处。”白墨丢下了鱼竿，海面之下有什么在剧烈地颤动，他感到猎场正在缓慢地崩溃。
乌云翻滚，大雨突兀地落下。海浪滔天，一瞬间海天相接。
“乖一点，即便是装出来的。”林潇被滔天的巨浪打湿了，但声音仍是稳稳地落在了白墨耳边。
白墨的回答被海浪淹没，林潇闭上了眼睛，纵身跃了下去。
落入水中的时候他看到了白墨。他像个布娃娃一样漂在海里，被一条长长的触须拖行。
他游过去拉住对方，触手松开了。
然后他带着他，奋力地向海洋深处游去。
他感受不到白墨哪怕些微的力量，他又成了那个破布娃娃，不动也不挣扎，像海里脆弱的水母，一个浪花就能重伤。
一个吓坏了的年轻人。死过一次，愤然选择了一条灰暗的路。
这不是他的错。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让你走投无路。
继续向下，到达了一定深度后，压力却开始减轻，越来越轻，直到他看到了阳光，多日未见，显得如此亲切又温暖。
林潇扯着那个尸体一般的年轻人，终于钻出了水面。
夕阳西下，圆日暖红，一如那年荷花盛开的季节。
远处的搜救艇正飞速驶来，林潇抬起白墨的头，对方已然在水里吓坏了，失去了意识。
好的，这下他不用装也看起来又阴郁又可怜了。林潇不得不承认他有这样的资本。
海面上折射的阳光如此刺眼又寒冷，林潇闭上眼睛，稍稍深呼吸了一下。
欢迎回到这残酷又无耻的人间。
他在心底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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