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吞噬
林潇平静地看着那块大果冻被四处赶来的阴海触须包裹，它并不像它看起来的那么好消化，触须吃得不快。被消化并不好受，它大概很疼，音响里传来了哭泣的声音，它好像在叫妈妈。
一个怪物一个悲剧。不幸的事那么多，不幸得千奇百怪各不相同，而猎人们早已麻木了，不幸的事总是那么多，同情不过来的。
阴海的气息飘了过来，他能闻到……他向某个方向看去，觉得心脏抽搐了一下。
白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这个屋子，最终在门口的位置倒了下去。
他身后有更多阴海的触须涌进来，凶狠地叫嚣着食欲。
有几条触须难以抑制地向林潇这边凑过来，又在接触的前一刻扭曲地转变了方向。林潇手心里的触须也化开了，流到边上去。
林潇不再去管天目。他骨子里的冷漠占了上风，他精力有限，只能去关心极少数非常重要的东西。
于是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把自己挪到白墨边上。
这可怜的年轻人看起来已经要碎掉了。他眼神空洞地看向虚空，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那里，时不时抽搐两下，眼睛里面无意识地淌着泪。
“白墨。”林潇低声叫他。
地上的年轻人勉强动了动眼睛，看向他的方向，但好像无法聚焦，仍是空洞又冷漠的。
有触须吸附在林潇的身上，又恋恋不舍地离开，流连忘返地去加入吞噬果冻的大军。
意识矫正器被打开后，即便是天目死去也无法关闭，得找个什么控制器手动关上才行。
林潇动了动手脚，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一会儿，于是把人拖了起来，他知道对方能听得见：“我们去找一找这里的控制器……这里有这个项目，不可能没有控制器……我想它应该在楼上。我们把它关了，然后下班回家……现在还早呢，或许我们能赶上晚饭。”
有触须在扯林潇的裤脚，林潇耐心得像在哄自家的幼犬：“地下不可能有控制器的……”
但他还是顺着力道走到了隔壁房间。隔壁的房间比天目所在的房间要大很多，同样也被天目侵蚀得一塌糊涂，唯有房间正中央干干净净，飘着两颗无比巨大的眼球，估计直径超过两米。
林潇认得自己的眼球。但他没想到自己的眼球就是这个移动城的核心，这可真是省钱的买卖。
一只眼睛看向前方，一只眼睛俯瞰下方，维系着移动城天目的稳定前行。
成为怪物的人，在成为怪物之前遗失的有些身体部位会在他们成为怪物之后与他们一同变异，即便天各一方，但就是会这样。
林潇跳海之后过了三年，作为怪物永夜苏醒的同时，他被他们摘取的眼球也发生了变异，变得巨大，又随着他一次次的违规吞噬而获得了越发强大的力量，并被用作了这座城的能源。
林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度失去的东西，他早已做好了再也拿不回来的准备。他没管那两颗眼球，转而去看设置的飞行路线，把它调整到了最近的海上。
“我现在没法把它们拿回来。限制器会判定我吃了怪物。”林潇轻声说着，“你吃了吧。会有好处的。备用能源足够让这座城到达海洋上方。”
白墨哆嗦了一下，眼神仍像是难以聚焦，但他抬起头，看向那两颗眼球。
冰冷的海水将眼球吞没，他将眼球收进了自己的猎场。
林潇架着他找到向上的楼梯，楼梯间里有一些机械改造人，都是一副失神的模样躺在那里，像失去操纵线的木偶。还有些丧尸一样的人，那些人应该是意识矫正器安装失败了，或是濒临死亡时签了协议用作它途的生物改造人，已经几乎不可能找回最初的样子了。没了天目，他们甚至不会呼吸。
地上二层设有意识诊疗室，林潇踹门进去，让白墨躺在手术台上，自己去看旁边的操作器。
这个操作器兼容市面上所有类型的矫正器，真是不错。
他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背部的疼痛愈演愈烈，几乎像是在烧。
他一向很能忍痛，但这次好像有些过头了。
可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他有条不紊地操作着仪器，把它戴到了白墨的头上。这会儿他已经开始感到视线一阵阵的模糊，手脚也冷得不像样。
然后他发现白墨在看他，一眨不眨的，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照耀下像是蜜糖，他怀念那种琥珀糖的味道，已经很久没吃过了。很久远了，带着柠檬味和咸味的糖果，还有一些其他特殊的香料味……或许是某种草，他不清楚。
“很快就没事了。”他安慰道，嗓音轻柔，手上动作不停，依次关闭矫正器的功能。他知道这种受控与某种近乎□□的感觉会永远根植在白墨的骨子里，他已经被这玩意儿摧毁过了，但当下总归又被勉强拼好，成了个人形。
白墨张了张嘴，好像说了什么。
林潇听不清，凑得近了些。
【天目】移动城缓缓下降，他们即将降落于海面之上。
“……我好想你。”白墨轻声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林潇露出个安抚的笑容。他看向操作屏，意识到矫正器还没有被关掉，它还在缓冲。
白墨勾住林潇的衣角：“我想我已经把它吃干净了。”
“嗯。真棒。”林潇点点头，觉得很累很冷。他仍盯着屏幕，看着缓慢蠕动的进度条。
“我是指天目。”
“好。”林潇拉长了声音，“好孩子。”
白墨眯着眼睛笑起来，他看上去很高兴。但很快他又皱起了眉头：“我好像看到了他的记忆……他好可怜。”
“你让他安息了。这已经是对痛苦挣扎的人最大的仁慈。”
矫正器终于被关上了。林潇长舒了一口气，膝盖已经无力支撑，他坐到了地上，很不想起来了。
白墨摘了头上的仪器坐起来，还在绝望的余韵里回不过神，颇有点神志不清的味道。
“你反应太大，估计还得有点时间才能彻底恢复正常。”林潇坐在地上看他，“可能会出现情绪失调，比如突然且极端的开心或是抑郁……我想你是有经验的。”
地面突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这座城正在缓慢地下沉。
“不知道这次会损失多少。”林潇喃喃着，觉得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了，脑子里居然会蹦出来公司财务跟自己算账的样子，“……还有那些活着的人，救上来吧。交给公司处理。”
白墨从手术台上下来，没站稳，一下子跪倒在地，看上去磕得很疼。但他全然不在意这些疼痛，简直是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抱住了林潇，像几个世纪没见他似的。
他看上去很激动，但落在对方背后的手那么轻。
“我好想你。”他重复道。
“我们才几十分钟没见。”
“明明是十好几年。”他抓着林潇的衣服，仍是一副不怎么清醒的样子，简直像是要趁着神志不清，把这些年的相思苦都一股脑倒出来给人看看，细细数数，再放秤上称称，非得换点什么不可。哪怕只是几句轻飘飘的安慰话呢。
林潇只觉心脏抽痛，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苦涩的情绪如潮水涌来，让他几乎难以承受。
他张了张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也好想你……总是在想。记性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怎么就忘不掉呢。”
然后他听到了水声……这里就要被淹没了。
他们被触须轻柔地包裹，林潇触到了涌进来的海水，闭上了眼睛，抱紧了白墨，怕可怜的布娃娃被海水卷跑。
海面之上，大量露出幸福微笑的人们被冲上海岸，北区109移动城【天目】沉入海底，早早在岸边准备接应的清洁二部一队成员们迎风流泪。
“嘶……风好大。”赤夭拼命眨眼。
“妈的。希望信协别卸磨杀驴，这城要赔起来可大发了。”寸冉僵硬地盯着那座城，恨不能自己下去把它捞上来。
“二位，劳驾，这人可不少，搭把手。”胡坎儿语气低沉，眼神麻木，正一手拎着一个呵呵傻笑的人。
因为他们办公室的人总是很闲，所以经常被赶出来善后。反正谁善后都一样了。
猎人公司的直升机和救援车已经往这边来了，他们也不过是把人都往岸边拖拖罢了。倒也不是那么费力。
不远处的海岸交界，步伐沉重的林潇拖着白墨上了岸，他非常草率地给对方做起了人工呼吸，尽管他知道怪物淹不死，但还是想让对方快点醒过来。
白墨醒来的时候还很懵，只缩着脚离海水远了点。
林潇摊在他旁边，望着天。
“天真蓝啊……”他喃喃着，痛得完全不想动了。
是啊。天可真蓝。白墨看向天空，那么蓝……万里无云的天气，多适合躺下睡一觉。
蓝色……让他想起林潇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他的猎场里留不住的。那地方像个巨大的胃袋。总有一天会消化掉它们。可他一点儿也不想这样。
白墨转向林潇：“阿潇。”
他声音轻柔，像是寻常的耳语。
林潇看过去，毫无防备地——
姜参听到惨叫声的时候本没有多想，直到她赶过去，看到声源，顿时觉得心都凉了，寒意瞬间窜上心头。
林潇的一段脊骨被抽出来了，跟条被剔了骨的鱼一样伏在沙滩上。
那段脊骨被白墨拎在手上。那东西不像条骨头，倒像是刑具。
白墨抬头看向姜参，极尽所能露出个状似神志不清的笑容，他把手里的限制器远远地扔了出去，扔进海里，叫被这玩意儿灼痛的触须强行把它同那座城一起沉掉。
然后他跪下去，弯下腰，亲吻林潇带血的肩膀，随后张开嘴，那动作看起来像是在啃咬。
姜参人都傻了，疯狂对着通讯器咆哮着什么……增加人手，什么失控……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小团影子被海水包裹，正在吞噬本就属于它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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