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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高高悬挂的朗月下,不紧不慢地驾来国公府的香樟马车。车夫摘下了脑门上的毡帽,露出一张满腹牢骚的脸。他一路悠悠地走进了茶铺,向店家讨水喝。

        店家问他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府里新来了个病怏怏的主子。大概是个讨人嫌的,巴着我家三郎出来玩儿。不过三郎君和姑娘把他抛在了半道,遣我出来接。”车夫林三摇头晃脑地,“若非是这个晦气东西,我这时候早就吃酒去了,哪能在你这儿喝茶。”

        林三天生就是个泼皮无赖,嘴里说着别的东西也能莫名其妙地踩一脚店家的茶。店家被他说的恼火,扭过身不打算理他了,谁知道他竟唉唉地叫唤起来。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呀,你说是不是!”林三朝着茶铺的角落看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大叫道,“既不受宠又何必端着清高样子,落在旁人眼里还惹出一番笑话!”

        店家摸着林三的视线过去,不免一怔。

        那位公子从夕阳落山时就坐在那儿了。年轻矜贵的公子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店家每一回给客人送茶时,都能瞧见过路的小娘子遮着帕子,扭扭捏捏地瞧他。

        店家问道:“他就是国公府的四公子?”

        “你当他是什么贵人儿。不过是块不受人待见的土坷垃。”林三重重搁下了手边的茶盏,走到那一桌前,怪声道,“四公子,咱们走罢。”

        下午过来的小厮和他说了四公子的模样和装束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林三本就以为他不受人待见,如今见他孤零零坐在桌前,愈发笃定了心里头的猜想。

        “现在都这么晚了,四郎君不会还想着往古玩铺子里去吧?”林三的喉咙里发出了长长的嗤声。

        大晋的夜市其实格外繁华。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充斥着卖家吆喝菱藕、水栗的声音,千家灯火幢幢摇曳,将天幕烧着红色。

        “三郎带你去的可不是一般地方,即便是那些个玩器上的泥点子,也有富贵公子大把大把地掷钱。”林三抱臂环胸,上下打量一眼他的衣着,“人总是要认清自己的,四郎你说是吧?”

        林三撑着桌,两条胳膊被街巷的灯光拉得纤长。他微微一动,两条影子顺势落在了郎君的唇边,像野兽两颗粗硕的獠牙。

        林三看了他一眼,不知怎得心中腾起一股慌张。然而郎君的神情这样柔软,又是这样子病态的一副躯干,不应当让人觉得怕的。

        林三想着屋子里的酒,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挺挺脊背,努力使自己在这个坐着的郎君面前显得高大些:“四郎做事情前,总是要掂掂自己的份量罢?”

        郎君自怜般地轻轻一叹。起身进了马车。

        林三撇撇嘴跟上,忽而看见他身后的小厮回头看了眼自己,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对他的悲悯和同情。

        他一愣,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

        林三驱马进了小巷子。他对自己屋里的那坛酒想得心切,生怕哪个不长眼的溜进了他的屋子偷喝,便想着抄条进路快些把人送回去。

        巷子崎岖不平,笨重的车轱辘碾过东一块西一块的碎石,会将马车高高抛起又重重地跌落。林三侧耳谛听了一会儿,听到车厢里没有一丝抱怨后,唇边不禁牵起一丝得意的笑。

        到底是个胆小怕事的。

        巷子驶入深处,周围的人流渐渐散开。黢黑小巷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甚至惹得驱走的马儿嘶嘶惊叫。林三这时候就很想找人说说话。他力不从心地牵着缰绳,拧过头道:“这样黑……”

        车厢寂静着,如一口巨大的棺椁。林三惶惶地注视着车厢上匍匐的一团黑影,在双目触碰到一口银色大刀时,猝然睁大!

        “砰”得一声,林三的身子闷闷地被人甩到地上。隐匿的角落里慢慢地走出几个黑影,伸脚碾住他的咽喉,咔嚓一声拉开了他的下巴。

        为首的黑衣人走到了车边,隔着帘子低声询问:“此人以下犯上。郎君打算怎么处置?”

        月色透过云层的罅隙,将这条不见人影的深巷照的雪亮。年轻郎君挑开帘子,默不作声地欣赏着林三在一群黑衣人的手中不断地呜呜哀嚎。

        良久他开了口:“让他过来。”

        林三双腿灌铅似的沉重,还是其中的一个黑衣人亲手将他提到了江愁予的面前。林三这才恍若初梦地抓住了江愁予的靴,下巴因为脱臼而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地磕头求饶。

        江愁予颇为不忍地蹙眉。他是个心地柔软的郎君,熟识他的人都赞得他一声人如玉、世无双。然而林三的那句话,那句“姑娘把他抛在了半道”如脓疮,到底还是将他染得溃烂。

        ——

        江晚宁一连五日都偷偷地往瑕玉轩跑。

        她那日送三哥哥去看了大夫,正如崔密所说,三哥哥平日里嗜好纵酒便练就了一副铜肠铁胃,一方药下去他又变得活蹦乱跳了。等二人到了古玩铺子,方从掌柜那里得知傍晚没有郎君去过他那里。

        三哥哥这才着令崔密四方打听,得知了车夫在茶铺羞辱四哥哥的一番话,且他为了早些回家去还把四哥哥抛在了半道。三哥哥有心将马车惩治一番,却得知他在巷里遭了劫匪,被人发现时身子已经凉透了。

        “安白你和我实话实说,四哥哥是不是生我气才不愿意见我?”江晚宁垂头丧气地,“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那时候三哥哥他……”

        江晚宁仔细想想,觉得自己抛下四哥哥一个人实在不应该。四哥哥在国公府就她一个亲近的人,且他对京城这般陌生,她把他一个人丢下的时候他该多难过呀……

        倘若如果她能重来一次便好了。她还是会选择同三哥哥一起去看大夫,但她会也会竭尽全力地安抚好四哥哥,让他觉得不觉得那么孤单。

        安白看着江晚宁耸动的脑袋,明白她自责地掉眼泪了,安抚道:“姑娘想多了,郎君哪里是因为生气不理你。他虽然为此事心绪不佳,然而在奴才面前却没说过您一句不好的话。”

        江晚宁着急地:“那他……”

        “郎君那日走回国公府,肺里受了寒气便着凉了。”安白也是忧心忡忡的,把手里的药渣子给江晚宁看了眼,“奴才每回劝郎君喝药都催三阻四的,眼看着病况一日日地加重了……郎君也是不想把病气过给您,才不愿意见您……”

        江晚宁这几日都是趁着午休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的。她仰头看了看日头,觉得冬温差不多这时候要来她房里看她了,便道:“你好好照顾四哥哥,我等明儿再来看他。”

        她跑了两步又回头:“记得催他吃药啊!”

        安白看着她匆忙的步伐,无奈地摇摇头。

        轩子的主院狭小不说,还散发着梅子黄时的潮味。郎君喜洁,干脆把主卧搬到了书房,每日伴着涛涛竹浪入睡,不为是一种乐趣。

        安白在外边儿煎好了降烧的药,推开了静悄悄的书房。见自家郎君穿着燕居的外袍卧在榻上,左臂微曲,头枕在臂弯里睡得昏沉。

        安白过去推了推:“郎君,吃药了。”

        实在不是他想搅郎君的清梦,只是他前不久为郎君煎的药被郎君倒了,他无可奈何下再去煎了一帖。大夫也强调了数遍,若是再这样闹下去,这风热别想好了。

        安白看着他接过,眼睁睁看他又倒了。

        江愁予的手指一下下地揉着眉心,双目之中似存着江南的迷蒙烟雨。他看着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地消失在盆栽的土壤中。

        安白试探地:“方才姑娘又来了。”

        安白在自家郎君前,既想提及这个人又不想提及这个人。他潜意识觉得郎君待姑娘是有些不同的,然而他昨个儿帮姑娘说了句好话,郎君便会时不时地冲他阴恻恻笑一声,总让安白怀疑自己下一刻会人头不保。

        昨日的事儿是这样的。

        江晚宁从江三郎那儿取了两株千山雪莲过来,叮嘱安白把它放在药里一同煎了。她还怕江愁予赌气不吃,还让安白不要声张。

        哪只安白是个把不住嘴的,一激动还同郎君争执了起来。他多嘴问了一句:“姑娘待郎君这般好,郎君干嘛不愿意见她?三郎君病了她不放心跟过去也是应该的,郎君干嘛这般斤斤计较?”

        现在想起来,安白都想一耳光抽死自己。

        如果是从前安白敢这么和江愁予说话,他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偏偏昨儿个江愁予烧得神志不清了,一时没有发作,还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不要别人的东西。”

        他是个多疑的人,讲一句话都得要人好生琢磨一番。不知情的人是以为他不要从三郎君那里拿的雪莲,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安白记得自己当时据理力争地和郎君争了起来,他道:“郎君从前不要旁人的东西,可不是这种作风。郎君不要有主儿的夜莺,心里想的是把它折磨死;郎君既然不要有了哥哥的妹妹,不如也把那个妹妹杀杀掉算了。”

        他说完还自作聪明地补充一句:“按照奴才看,郎君必然是心里面舍不得姑娘的。郎君这几日不见她不过是为了吊着她的胃口,想着她对您多些愧疚罢了。”

        安白一激动就说错话,杀去江晚宁本就是他信口胡诌的,杀她哪里是件易事。

        江晚宁的爹爹是国公爷,是随便说两句话都能让朝堂抖三抖的人物;大公子担任大理寺卿,这些年翻了不少冤假错案;二公子是承袭国公爷的爵位,今已掌握不少人脉……

        然而安白这几句话不知戳到了江愁予哪根筋。他竟熬了一宿没有睡,足足写了三千文的刺杀江晚宁的部署书……

        蜘蛛网般的血丝爬在郎君的眼尾,竟夹杂着安白前所未见的疯态。安白昨个儿真的被吓傻了,忙不迭地跟他认了错,主仆之间的这场闹剧才草草地收了场。

        青青杨柳在墙边飘摇,一如榻上的郎君这般令人赏心悦目。前人不知费了多少笔墨赞颂西子捧心之美,安白打心眼里觉得自家郎君在病中亦有三分之态。

        经过昨日那么一闹,安白便拿捏了说话的艺术:“她天天过来也不是个事儿,郎君何妨找个时机和她说清楚,免得她过来惹郎君心烦。”

        江愁予人还是昏沉着,脑中依旧回荡着安白昨个儿和他说的话。

        他只道:“我不要旁人的东西。”

        ——

        “它今后便不再是旁人家的鸟儿了,单是四哥哥一个人的。”隔日,江晚宁拎着一只装饰精美的鸟笼子过来。里面的夜莺看起来被喂养的很好,看起来肥胖了些,冲着安白娇娇地叫。

        安白嘴角抽了抽,那日它差点被郎君掐死,可是他亲自把它捉住放在郎君的手心的,他可是个帮凶呀。看着这只浑身冒傻气的鸟儿,安白心里面嘀咕着它和姑娘有些许相似,都单纯过了头。

        “它原先的主子怎么……”

        “我派人打听过了,莺儿是王将军的夫人养的。只不过她听说了莺儿失了一只翅膀,干脆就不要了。”

        安白问道:“姑娘怎么想起来送给郎君?”

        “三哥哥的养的鸟太多了,我怕旁人照顾不好它。四哥哥是这只莺儿的救命恩人,必是待它好的。”江晚宁颇有些害羞地皱皱鼻,“四哥哥有时候想晚宁了,可以和莺儿说说话。”

        安白婉拒道:“郎君喜静……”

        “四哥哥心善,怎么会嫌弃它吵呢。”江晚宁很笃定地道,“你莫要自作主张地帮四哥哥拿主意,我的四哥哥这样好的一个人……”

        安白无法子,拎着鸟笼进去了。

        “姑娘说它以后就是郎君一个人的了。”安白还不忘记复述一遍。

        夜莺从笼子里蹦跳出来,乖乖地缩到了江愁予的手边。它仿佛对他颇为依恋,用软和的绒毛不停地蹭他的指尖,使得病中的郎君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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